小說《昭昭春日》
第1章
白露時節,暑熱漸收。
披香殿內的宮娥們將殿外懸挂的湘妃竹簾一一撤下,換上牙白底繡重瓣木芙蓉的錦繡垂簾。
廊庑盡頭,侍女月見提著只紅木食盒自小廚房的方向過來,笑問守在槅扇前的宮娥:“公主可從笄禮上回來了?”
宮娥答道:“已經回了,正在裏頭由竹瓷姑娘淨面呢。”
月見挑簾進去,繞過一座金雀屏風,便望見了正坐在鏡台前的李羨魚。
李羨魚尚穿著笄禮時的華服,面上盛妝卻已卸去。
猶帶水霧的肌膚白若羊脂,鴉青羽睫上染著細密水露,愈顯一雙杏眸清澈明淨,似兩方浸在溫水裏的墨玉。
她正與自己的侍女竹瓷說著小話。
眉眼彎彎,唇畔梨渦清淺。
天生的綿甜可人,令人心生柔軟。
月見將手裏的紅木食盒放在小幾上,從裏頭取出新做好的冰碗子來,笑著打趣:“禮部的郎官可真是懈怠。公主都回來許久,怎麽還不過來問詢?難道是怕咱們獅子大開口,訛他們不成?”
——依照大玥的規矩,公主及笄那日,可向禮部索要一樣東西,作爲自己的賀禮。
只要不是刻意刁難人的,皇帝皆會令禮部允准。
可其余公主及笄時,都是笄禮方畢,禮部的人便已到了殿外。
今日卻不知爲何,拖延這許久。
李羨魚卻不著急,只是拿銀簽挑起一塊甜瓜餵到她嘴裏,笑音清脆:“遲也好,早也好。反正總歸是要來的,我們在這等著他們便是。”
正在一旁擰著帕子的竹瓷見狀,也出聲問道:“公主可想好問他們要什麽了?”
李羨魚道:“早在及笄前幾個月的時候,我便想好了。”
“殿內那口小池塘荒廢了許久,喚了內務府幾次,他們也總拖著不肯來。如今正好趁著今日,讓禮部去請人,將塘底的淤泥清一清,重新種上睡蓮與菡萏。”
她杏眸彎起,眼底滿是向往:“我在甯懿皇姐的小池塘裏見過一種菡萏,聽聞是徽州貢來的。葉多而密,花色純白,最重要的是,結出來的蓮藕格外脆甜可口。無論是拿來做湯,還是澆了蜜漿放在冰碗子裏,都格外好吃——”
她正說著,槅扇卻被叩響。
守在廊庑上的宮娥通禀:“公主,禮部的郎官來了。”
“說曹操,曹操便到。”李羨魚輕眨了眨眼,放下冰碗子端正坐好,對月見道:“你去請他進來吧。”
月見應聲,打簾去了。
稍頃,遊廊上腳步聲由遠及近。禮部郎官隔簾拜倒,語聲恭敬:“禮部侍郎盛雲參見殿下。今日政務纏身,因故來遲,請公主恕罪。”
李羨魚正想讓他起身,聞言卻有些好奇。
“是什麽政務?”
她不由得想,難道是父皇又尋到了什麽新的由頭,想趕在入冬之前,再開一次選秀?
盛雲如實作答:“三月後,呼衍來朝。禮部上下皆爲此事奔波,這才怠慢了公主,還望公主寬宥。”
李羨魚微微一愣,眼裏的笑影晨霧般散去。
上一回外邦來朝,是去歲隆冬。
在使者們的接風洗塵宴上,父皇親自定下了淳安皇姐與賀術可汗的婚約。
送嫁前夜,她去看過淳安皇姐。
殿外鼓樂齊鳴,笙歌漫天,淳安皇姐穿著一身大紅嫁衣,孤零零地坐在成堆的嫁妝中,掩面而泣。
她說,自己不想離開大玥,不想遠赴大漠,嫁給素未謀面的賀術可汗。
她說,自己有青梅竹馬的心上人。婚事定得這樣倉促,她甚至都來不及和他道別。
她哭了一整夜,待天明後,卻還是被蒙上了喜帕,攙上了送嫁的鸾車。
至此,李羨魚再也未曾見過她。
宮人們對此卻極平靜。畢竟,近十年來,大玥已嫁去外邦五位公主。
她們誰都沒有回來過。
如同漣漪消散在水中。
如今,呼衍來朝。
而她過完了自己十五歲的生辰。
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紀。
她垂下眼,纖白指尖攥緊了自己的袖緣。
月見伸手,輕碰了碰她的臂彎。
李羨魚回過神來,這才發覺,簾外的郎官已第三次問她‘公主想要何物’。
“我……”
一瞬間,李羨魚想起了自己的小荷塘。
想起了夏天的蓮葉,秋天的蓮蓬與雪白的蓮藕。
可是,三個月後,她大抵便要嫁到呼衍去了。
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小荷塘,也見不到宮牆外的天地,見不到話本子裏描繪過的那些繁華與熱鬧。
她從出生起,便一直住在披香殿裏,從未離開過宮禁半步。
兩道深紅的宮牆組成了一個框子,將她如畫裏的人物般框在其中。她想出去看看外間的景象。卻不想第一次走出畫框,便是跟隨呼衍的馬隊,走到可汗的胡帳裏去。
她慢慢垂下羽睫,原本想好的答複在唇畔停了停,漸漸變了模樣,再落地時,變作了輕輕的一句。
“我想出宮看看。”
*
皇帝允准的聖旨來得很快。
不過半個時辰光景,一輛軒車便停在大玥最繁華的街市,青蓮街上。
如今方過晌午,正是一日裏最熱鬧的時候。街面上人流如織,兩側的商鋪與攤販上聚滿遊人,更有不少貨郎挑擔行走,唱著自己新編的順口溜,鬧嚷嚷地沿街叫賣。
李羨魚穿著身尋常官家千金的服飾,帶著侍女穿梭其中。
原本因呼衍來朝的消息而略微低落的心緒,也漸漸因市井間的熱鬧而重新雀躍起來。
“這個蜻蜓籠紗燈好看,蓮蕊總說殿內的燈千篇一律,這個看著倒是新奇,買回去送給蓮蕊吧。”
“還有這個,磨合樂,茜草的年紀小,一定會喜歡這樣鮮豔的東西,也帶著吧。”
“還有這些——”
她說了一路,也買了一路。
直到懷裏拿滿了東西,也累得有些走不動了,這才依依不舍地回到車內。
方一坐穩,外頭的侍衛便問道“公主,酉時將至,可要啓程回宮?”
李羨魚有些不舍:“可現在時辰還早。要不,你們將馬缰松開。由它往前走一陣,等它停了,我便回去。”
“是。”
侍衛比手答應,松開了手上的缰繩。
駿馬先是在原地踱了兩步,繼而邁開四蹄,不緊不慢地向前行去。
李羨魚也放下錦簾,重新整理起要帶回宮的小玩意。
這件是給月見的,這件給陶嬷嬷,這件給茜草——
數來數去,總覺得少了一件。
她低頭想了片刻,側首去問竹瓷:“新來的那名小宮娥叫什麽名字?”她伸手比了比:“這般身量,生得白白淨淨的。”
竹瓷略想了想,答道:“似乎是喚作栀子,昨日才來披香殿當值。”
“還好還好,險些便漏了她。”李羨魚拍拍自己的心口,對外頭的侍衛道:“且停一停,我再買一件東西。”
侍衛應聲勒馬,竹瓷也探過身去,伸手替李羨魚打起錦簾。
眼前的光景令兩人皆是一愣。
駿馬的腳程極快,又是這般信馬由缰地走了一陣,軒車早已在不覺間駛離了青蓮街,離開了玥京城中的繁華地界。
入目所及,是低矮的屋舍,斑駁的牆面,衣衫褴褛低頭行走的流民。滿目皆是荒敗景象。
李羨魚遲疑稍頃,終于還是踏著腳凳,緩緩下了車辇。
“這是什麽地方?”
幾名侍衛翻身下馬,神色皆有些緊張:“前面便是晝巷。公主還是請回吧。”
“晝巷又是什麽地方?”
李羨魚的話音未落,遠處卻遙遙傳來一聲吆喝——
“新到的貨,要選的主可趕緊,過了這村可沒這店啊!”
這一聲,立時便將李羨魚的注意吸引過去。
“是貨郎。”
李羨魚心裏惦記著自己缺的那件禮物:“我過去瞧瞧,看看他賣的是什麽稀罕東西。”
她說著便快走幾步,進了眼前的陋巷。
陋巷深處,並沒有她想象中擔著挑子的貨郎。
唯有手裏拿著皮鞭的粗野漢子,與隨意放在地面上鏽迹斑斑的鐵籠。
籠內裝的亦不是貨物,而是衣衫破碎,面黃肌瘦的……人。
李羨魚一愣,徐徐停住了步子。
巷子裏的漢子們卻已經發覺了她的存在。
一雙雙凶惡的眼睛看向她,視線落在她的面上,身上,衣飾上,驟然變得貪婪而猙獰,像是午夜裏眼冒綠光的豺狼。
李羨魚羽睫一顫,下意識地挪步往後退去。
“姑娘!”
侍衛們及時追上前來,橫刀擋在她身前,目光淩厲地看向那群粗俗漢子。
不少人頓時偃旗息鼓,悻悻低頭。
其中一個穿褐色短打的漢子卻眼珠一轉,拿鞭柄重重敲擊著自己身後的鐵籠,高聲對李羨魚吆喝道:“那邊的貴人,過來瞧瞧,有你喜歡的貨嗎?”
不待李羨魚回答,他已倒過皮鞭,‘唰’地一下抽在鐵籠上。
籠內面黃肌瘦的男女們驚惶起身,推擠著瑟縮到籠角。
偌大的鐵籠空出泰半。鏽迹斑斑的籠底上,倒臥著一名少年。
他的發冠已經碎裂,一頭墨發淩亂而下,一半披散在肩背,一半散落于籠底,掩住了容貌,浸透了血汙,顯出格外令人心驚的深濃色澤。
身上一件玄衣早已支離破碎,浸透了鮮血的布片緊貼在肌膚上,依稀可見無數猙獰傷口。
李羨魚從未見過這樣駭人的傷勢。
刀傷,劍傷,縱橫交錯的鞭痕。
舊傷未愈,又疊新傷,身上流出的鮮血早已染紅了籠底。
甫一望去,盡是一片深濃血色。
觸目奪心。
竹瓷伸手握住李羨魚的袖口,語聲顫抖:“是人牙子。姑娘,我們快回去吧。”
褐色短打的漢子將她們的神情看在眼中,此刻見到口的肥羊要走,霎時便急了眼,上來就要抓李羨魚:“你這小娘子看著便是大家出生,怎麽卻是個一毛不拔的性子?都到了人市,還裝什麽清高,還不趕緊掏銀子買人!”
他黝黑的指尖還未碰到李羨魚的衣袖,眼前頓時落下四柄明晃晃的鋼刀。
“放肆!”
侍衛們豎眉厲喝。
人牙子的視線往刀鋒上一頓,立時便縮回了手,話鋒也隨之轉了過來,只是假笑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姑娘不發發慈悲麽?”
他伸手指向倒在地上的少年,笑得有些滲人:“若是他死了,姑娘豈不是見死不救?夜裏也不怕鬼魂索命?”
李羨魚低頭看向籠中生死不知的少年,觸及他身上的鮮血時羽睫輕顫了顫。
她終是問道:“你想要多少銀子?”
人牙子眯眼打量著她身上的衣飾,兩指互相交錯:“十兩!少一個子兒都不成!”
十兩銀子,就一個奴隸而言,已是天價。
但對李羨魚來說,卻並不算多。
李羨魚松了口氣,側首對竹瓷道:“竹瓷,拿十兩銀子給他。”
竹瓷愕然:“姑娘,您不會是——”
李羨魚點了點頭,輕聲啓唇。
“竹瓷,我想買他。”
竹瓷瑟縮一下,見李羨魚沒有收回成命的意思,也只得取出了荷包,從裏頭拿出一錠銀子遞過去。
人牙子卻沒接銀子。
他那雙貪婪的眼睛在鼓鼓囊囊的荷包上一轉,當即改口:“等等,我方才記岔了!”
“這人花了我不少銀子,十兩銀子就帶走可不成,起碼得——”
他張開五指,高聲道:“五十兩!”
“我看你是活膩了!”
隨行的侍衛大怒,奪過人牙子手中的皮鞭,重重一鞭抽在他肥胖的身子上。
竹瓷也忿忿:“你這人貪得無厭,是欺負我們不懂價嗎?五十兩銀子,都能買個宅院了。哪有這般金貴的人?”
那人牙子嘶啞咧嘴地捂著傷處,囂張的姿態像是被這一鞭子抽沒了,立時便點頭哈腰地去摸自己腰間的鑰匙。
“是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小的這便將人給您……”
他說罷,一低頭掩住了眼底的陰狠,扭身去開籠門。
侍衛們隨之上前,探了探鼻息,見還有一口/活氣,便將倒在籠中的少年擡出。
*
一行人往回行至巷口,可真到了軒車跟前,李羨魚卻望著昏迷不醒的少年犯了難。
竹瓷也問:“公主,這人可怎麽辦?”
李羨魚想了想:“離宮門下鑰的時辰還遠,要不,先送去醫館,讓郎中們看看。”
“是。”侍衛們齊聲答應,擡手便要將少年丟上馬背。
“等等。”
李羨魚喚住了侍衛,後怕似地看著少年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
若是就這般丟在馬背上,一路顛簸運到醫館,怕是血都要流盡了。
李羨魚歎了口氣,只好道:“還是將他放到車內吧。”
“是。”侍衛們比手答應。
昏迷中的少年遂被他們擡到車內,放在李羨魚對側的坐凳上。
隨即銀鞭一響,軒車急急向前。
車內,竹瓷瑟瑟道:“公主,奴婢一直覺得心慌,總感覺要出什麽事。”
“等到了醫館,給他留些銀子,我們便趕緊回宮去吧。”
李羨魚正想啓唇,軒車卻蓦地一個急停。
李羨魚不防,身子驟然向前一傾,眼見著便要磕在跟前的小桌上。
“公主!”
竹瓷忙撲過來,伸手緊緊護住了她。
兩人在顛簸中倒在一處,正支撐著起身,又聽見對面傳來‘咚’一聲悶響,是坐凳上的少年脊背重重磕上車壁。
同時,車外侍衛聲音急促:“來了些賊寇,姑娘千萬不要現身。”
“賊寇?”
李羨魚錯愕。
天子腳下,怎麽會有賊寇?
未待想明,外頭一聲獰笑傳來:“就是這夥人,有的是銀子!幹了這票,可頂得上兄弟們販一輩子人!”
“是那個人牙子。”
李羨魚將垂落的車簾挑起一線。
一眼便看見了那名穿褐色短打的牙人。
而他身後還跟了一群拿著鋼刀鐵劍的粗魯漢子,聽到銀子後各個眼露精光,餓狼似的拍馬往軒車沖來。
“殺!”
隨行的侍衛們立時拔刀,與賊寇混戰在一處。
一道鮮血飛濺在車轅,李羨魚指尖一顫,錦簾重新滑落。
她不敢再看,只伸手掩口,與竹瓷一同縮在車角,在心底不住祈禱著這場風波快些過去。
但更令人害怕的是,那厮殺聲非但未能平息,反倒是離馬車愈來愈近。
像是隔著車壁,都能聞見刀劍上腥濃的鮮血氣息。
慌亂中,李羨魚倏地想起,她今日是扮作官家千金出宮遊玩,爲了不引人注目,僅帶了四名侍衛——
一截雪亮的刀尖陡然刺入車壁。
眼前的垂簾蓦地被人扯斷,簾後露出一張滿是橫肉的臉。他手裏的彎刀染透鮮血,鋒利刀刃近乎要貼上她的鼻尖。
李羨魚再也忍耐不住,驚懼失聲。
來人已經殺紅了眼,此刻聽見驚呼,想也不想,便是一刀劈下。
彎刀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耀眼如虹。
“公主!”
在衆人撕心裂肺的呼喊中,李羨魚害怕地緊緊閉上了眼睛。
在生死一線時,她倏然覺得後悔。
後悔今日不該出宮。
後悔方才誤打誤撞進了晝巷。
後悔自己爲了輕車簡行,沒能多帶些侍衛。
可等她將今日之事都後悔了一遍,想象之中的疼痛卻並未落在身上。
李羨魚小心翼翼地睜開了眼。
隔著一層朦胧淚光,她看見陌生的少年面孔。
膚極白,寒如霜雪。微垂羽睫下,狹長鳳眼冷寂清冽,如寒潭照鶴影。
她低頭,看見少年握住刀刃的右手。
白刃懸停在她的心口。鮮血順著少年修長指節滑落,帶著與她擦肩而過的死亡一同破碎在她的手背。
殺伐聲裏,李羨魚聽自己心若擂鼓。
第2章
少年並未看她。
在白刃刮骨的刹那,那雙琉璃般冰冷的眸中,湧起重重暗色。
繼而,仿佛是本能,他擡手,奪刃,抹喉,一氣呵成,未有半分遲疑。
鮮血濺上車壁,少年左手持刀,躍下軒車。
李羨魚下意識地支起身來,攀窗往外望去。
軒車外,原本心生絕望的侍衛們見她尚且活著,皆是心神一振,紛紛大喝一聲,重新持刀迎向賊寇。
無人對救駕的少年動手。
少年提刀立在場中,雙眉緊蹙,似在習慣著驟然醒轉時,腦中尚未散去的鈍痛。
但旋即,一名賊寇殺紅了眼,提刀向他沖來。
少年豁然擡首,眼底是利刃出鞘般的明厲鋒芒。
他擡手,彎刀在空中劃出致命的弧度,濺出賊寇的鮮血如潑墨。
他的世界似乎不分敵我,規則極其簡單。
誰想殺他,便殺誰。
鋒刃過處,戰局重新逆轉。
李羨魚從未見過這樣的人,這樣的場景,一時間,竟忘了害怕。只是愣愣地扶窗看著。
直至竹瓷哆嗦著爬上前來,將她拉回車內,對上倒在車內死不瞑目的賊寇屍身,方覺出後怕。
兩人合力將賊寇的屍身推下馬車,一同蜷在車角,瑟瑟聽著外頭的動靜。
每一聲刀劍交錯的铮鳴,都令人心尖一跳。唯恐下一瞬,便又有賊寇闖入車內,將她們也變作兩具冰冷的屍首。
煎熬許久,外間的動靜終于漸漸平息下去。
車外旋即傳來侍衛統領嘶啞的嗓音:“公主,賊寇已平。”
短短六字,令她高懸的心終于放下。
李羨魚松了口氣,支撐著起身,步下車辇。
疾風吹過勁草,渡來腥濃血氣。
侍衛單膝跪于她跟前,疾聲回禀:“逃了幾名余寇,屬下已令人去禀報順天府。此地不宜久留,還請公主即刻回宮。”
李羨魚並未立時作答。
她的視線落在遠處的梧桐樹下。
葉影深濃處,少年孤身而立。
身姿英挺如刃,手臂修長筆直,骨節分明的手上握著的彎刀寒芒鋒利,照亮冷峻眉眼。
而他的腳下,橫七豎八地倒著賊寇的屍首,鮮血層層浸透了土地,滲出妖異的黑紅色澤。
李羨魚的視線最終停落于少年的右手上。
深可見骨的傷口。雖以幾根布條胡亂纏裹,血卻仍未止住,鮮血如珠,順著他蒼白的指尖滴落,觸目驚心的色澤。
李羨魚鼓起勇氣,向著少年的方向開口:“你的手還在流血……這裏離皇宮很遠,我們先送你去醫館可好?”
少年聞聲,側首望向她。
鮮血順著他的羽睫往下滑落,染紅了那雙微寒的眼睛。
他握緊了手裏的彎刀。
李羨魚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指尖緊緊攥住了自己的袖緣。
挾裹著血氣的風呼嘯而來,她聽見自己‘咚咚’的心跳聲。
“你是誰?”
風聲勁厲,少年開口,語調冰冷。
李羨魚回答:“我是嘉甯公主,李羨魚。”
嘉甯公主。
公主。
少年的眼底冰淩驟起。
‘明月夜’中,有無數像她這樣的權貴。
戴著鑲嵌紅寶石的黃金面具漏夜而來,三五成群坐在高台上,傲慢地俯視著‘鬥獸場’中的生死。
他們會花一整袋紅寶石,買上最好的位置,只爲能夠看清一個奴隸如何咬穿另一個奴隸的喉嚨,而不讓髒汙的鮮血濺到他們尊貴的臉上。
他在場中厮殺時,曾無數次想象過那些面具後的臉。
應當如他們露在面具外的眼睛一樣,布滿扭曲的狂喜,嗜血的快意。
充滿惡意。
他低頭,仔細端詳起眼前的少女,眸色幽暗。
他從未想過,那些黃金面具後,會是這樣一張臉。
明眸紅唇,膚如羊脂。
她怯生生地仰頭望他。秋日的天光落于她卷翹的長睫上,羽毛般柔軟而絨密的一層金暈,愈顯少女的眸光清澈,溫軟無害。
他的視線頓了頓。
李羨魚耳緣微紅。
她自幼在宮禁中長大,還從未被陌生男子這般直白地注視過。
且是在大庭廣衆之下,衆目睽睽——
這也太不合規矩了。
李羨魚微微側過臉去,避開他直白的視線,小聲問他:“你呢?你叫什麽名字?家住在哪裏?我讓侍衛們送你回家可好?”
少年抿唇。
他沒有名字。
他的記憶起始于半年前的春夜,在明月夜中的鐵籠中蘇醒。
終止于昨夜,他殺出明月夜,將追來的走狗殺盡,抹去他們留下的記號,最終力竭倒在牆下。
其余的記憶,盡是空白。
仿佛他生來便沒有名字,沒有家人,沒有過去,只是單純地爲了厮殺而存在。
他啓唇:“是你撿到了我?”
李羨魚輕輕搖頭:“我是從人牙子那買到的你。”
“方才你看見的,便是他們的同黨。不過你不用怕,侍衛們已經去請官府的人過來了。”
她擡起臉,視線落在他仍在滴血的右手上,擔憂輕聲:“你身上的傷口還在流血,我們先帶你去醫館好不好?”
醫館。
少年的薄唇抿成一線。
他周身的傷口皆在劇烈作痛,失血而帶來的冰冷眩暈感,如潮水般洶湧而來。
他咬緊牙關忍耐,卻清晰地明白,自己迫切地需要處理身上的傷勢。
在新的追兵找到他之前。
少年的視線下移,停留在她的手臂。
眼前的少女手指白皙如玉,纖柔如羊脂,沒有半點練武的痕迹。
衣袖下露出的皓腕纖細,一折即斷,連一柄最輕的陌刀也提不起。
這樣手無寸鐵的少女,若是心生歹意,他有足夠的把握,能在刹那之間擰斷她的脖頸。
于是,少年擡步向她走來。
李羨魚想了想,輕聲道:“你的手傷了,不便騎馬,便坐我的馬車吧。我帶你去尋醫館。”
“公主,”竹瓷驚愕:“這——”
這不太合規矩。
李羨魚其實是知道的。
方才他昏睡著,事急從權便也罷了。
可他現在已然醒轉,對她而言,便是陌生的外男。
若是在宮裏,與外男同車而行,教引嬷嬷們恐怕立時便要湧進披香殿裏來,重重地罰她。
可是現在是宮外,教引嬷嬷看不到的地方。
而且,眼前的少年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都說救命之恩當湧泉相報,她只是讓他乘個馬車而已。
應當,不爲過吧?
李羨魚說服了自己。
她輕輕‘唔’了聲,裝作沒聽見竹瓷的話,提起裙裾飛快上了馬車。
車內垂挂的錦簾在方才的變故中被賊寇扯斷,大片天光投入車內,正照在李羨魚的面上。
她下意識地擡手,擋在眼前。
倏然,眼前的天光暗下,是少年步上車來。
李羨魚旋即將素手放下,規規矩矩地疊放在裙面上,坐直了身子。
隨著馬鞭聲清脆一響,軒車重新啓程。
許是多了一名陌生少年的緣故,軒車內靜默得有些迫人。
李羨魚正想著是否該開口說些什麽,竹瓷卻輕碰了碰她的衣袖,悄悄遞來一方沾了清水的錦帕。
“公主,您的手背。”竹瓷悄聲提醒。
李羨魚順著竹瓷的視線看去。卻見自己雪白的手背上,幾點殷紅觸目驚心。
是少年奪刀時滴落在她手背上的血迹。
李羨魚接過錦帕將血迹拭去,又擡眼去看少年的右手。
果然仍在流血。
她遲疑一下,從袖袋裏取出自己幹淨的錦帕,想要遞給他。
方探出指尖,對側的少年豁然擡首,眼底盡是淩厲鋒芒。
像一只被侵犯了領地的野獸,即將露出鋒利獠牙。
李羨魚愣了下,慢慢停住了動作。
“你的手還在流血。要不,先拿我的帕子包紮一下。”她放輕了語聲。
少年眸底的警惕之色未褪,受傷的右手緊握,掩住掌心傷口。
“不必。”他的語聲冷淡。
李羨魚略想了想,便將帕子放在他觸手可及的小幾上,又將話題轉回到原處。
“對了,你叫什麽名字?家裏可還有旁人?我讓侍衛們去請你的家人過來接你可好?”
少年垂下視線,簡短答道:“不記得了。”
李羨魚愣了下。
她想起了自己宮裏的小答子。
據說他便是自小被人牙子拐出來的,一道道地轉手,最後輾轉賣進了宮中,當了名最低等的宦官,做最髒最累的活計。後來被分配到披香殿,日子才好過了些。
可即便是如今長大成人了,也再想不起自己的名字與身世。
用小答子的話說,便是連個念想也沒有了。
李羨魚悄悄歎了口氣,正想著該如何安慰他,卻聽外間利落的勒馬聲傳來。
醫館到了。
坐在她對側的少年隨之起身,步下車辇。
李羨魚跟在他身後,一同進了醫館。
裏頭坐堂的郎中正在稱藥,甫一擡頭,見少年滿身血迹地進來,倒是駭了一跳。
“公子你身上這傷勢可耽擱不得,快隨老朽進來。”
他帶著少年匆匆進了內室。
李羨魚不好跟著進去,只得坐在外間的一張木椅子上等著。
這一等,便是半個時辰。
秋日午後明燦的日光漸漸淡了,朦胧落在她低垂的羽睫上,在她瓷白的面上,落下兩道輕輕晃動的影。
“會不會有事?”李羨魚不安地站起身來,小聲問竹瓷。
竹瓷安慰她:“公主寬心,雲竹館裏的大夫是玥京城裏的名醫,定然不會有事。”
李羨魚也沒有旁的辦法,只得歎了口氣,重新坐到小木椅上枯等。
幸而,又是一盞茶的工夫後,她們等候許久的少年終于自內堂步出。
他身上依舊穿著那件支離的玄衣,通身的傷勢卻已被細細包紮過。原本猙獰的傷口皆隱于幹淨的紗布下,已不再往外滲血。
李羨魚這才松了口氣。
她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望著他終于有了些血色的薄唇,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彎眉笑起來:“老天保佑,血可算是止住了。”
少年卻沒露出高興的神色。
他垂下那雙淡漠的眼睛看向她,平靜問道:“我欠你多少銀子?”
李羨魚被他問得一愣,好一會才明白過來,他說的,是她方才代付的診金。
“不要你還的。”
李羨魚連連搖頭。
診金再貴,也沒有性命重要。
救命之恩當湧泉相報的道理,她還是懂的。
“我不欠別人的銀子。”
少年皺眉,向她走來。
“或者,你想要別的什麽?”
少年端詳著她,眸色深深。
會在牙人手中買奴隸的貴族少女,與喜好在明月夜中圍觀奴隸厮殺的權貴,應當沒有什麽不同。
他想,他似乎明白她想要什麽了。
李羨魚並不知少年心中所想,只是下意識地搖頭:“我沒什麽想要的。”
話音未落,少年已俯下身來,貼近了她的耳畔。
這樣近的距離。
近得李羨魚都能聞見他身上血氣與藥香糅雜的味道。
清冷又濃烈,這般的矛盾與特別。
李羨魚瓷白的小臉蓦地通紅。
還未等她往後躲閃,耳畔便傳來少年冰冷的語聲——
“你想看殺人麽?”
“我可以找個人,殺給你看。”
第3章
找個人,殺、殺給她看?
李羨魚驚愕地睜大了一雙杏眸,一時連躲閃都忘記。
咚咚的心跳聲裏,她擡起羽睫,對上那雙琉璃般霜冷漠然的眼睛,漸漸意識到,他不是在與她說笑。
她慌忙搖頭:“你別去找人,我不看。”
少年皺眉:“當真?”
李羨魚拼命搖頭:“當真不看,你千萬別去找人。”
少年不再多言,略一颔首,利落地轉身往醫館外走。
李羨魚擡步想追上他:“等等,你打算去哪?”
她剛邁開步子,竹瓷便小跑著追來,在她耳畔一叠聲地勸:“這位公子身上的傷已經包紮好了。公主,我們也該回去了。”
“如今天色不早,奴婢看著天邊像是都快起霞了。若是再耽擱下去,被教引嬷嬷們知道,傳到陛下耳中,只怕又要罰您。”
侍衛統領也拱手:“天色不早,此處亦不太平。請容屬下即刻送您回返。”
李羨魚被衆人團團圍攏在其中,邁不開步子,眼見著少年的身形漸遠,急得秀眉緊蹙。
“可是,我若是就這般回去了,他可怎麽辦?”
“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身上還有傷,又沒有銀子,他能回哪裏去?”
畢竟宮門下鑰後,很快便是宵禁。
若是宵禁後還未尋到歸處,在街面上隨意行走,是會被巡城衛抓進衙門治罪的。
“公主……”
竹瓷還想開口再勸,李羨魚卻已落定了決心。
她擡起眼來,少有的認真:“他方才救了我的命。我們大玥,可沒有就這樣將救命恩人丟在路上的道理。”
竹瓷一時卡殼,李羨魚已提起裙裾追了出去。
少年的步伐極快,她要小跑著才能勉強跟上。
追了許久,終于在街巷拐角處,少年驟然停住,回身睨她。眸底霜寒,手中彎刀緊握。
李羨魚停住步子,扶著牆努力順了順氣息,輕擡起羽睫望向他:“再過一個時辰,便是宵禁,你打算去哪裏?”
少年薄唇微抿,並不答話。
似是不願透露自己的行蹤。
李羨魚想了想,將小荷包裏剩余的銀票盡數取出來,放在掌心:“你救了我的命,母妃說過,救命之恩,不可不報。我給你銀子,替你作保。你先住在客棧裏。之後你看郎中的錢,我會讓竹瓷偷偷給你送來。”
少年皺眉,終于開口,語聲淡漠。
“我不欠人銀子。”
他頓了頓,又簡短補充道:“我去找銀子還你。”
說罷,他不再停留,轉身便走。
這都什麽時辰了?他要去哪找銀子還她?
李羨魚只當是托詞,便輕輕搖頭,重新強調了一次:“你救了我的命,還因此受了傷。我替你付診金是應當的。你不用還我。”
少年不再回頭。
竹瓷自後追了上來,見到這個場景,便輕握住李羨魚的袖口,小聲勸她。
“公主,既然他都說了不要,您便回去吧。”
李羨魚遲疑:“可是,他今夜要往哪裏去?”
她想起方才在晝巷裏的情形。
面目猙獰的人牙子,鏽迹斑斑的鐵籠,躺在籠底生死不知的少年——
她走後,他會不會又被哪個人牙子給抓了回去?
畢竟是她的救命恩人,就這樣放著不管,是不是太忘恩負義了些?
“等等。”李羨魚落定了決心:“若是你不喜歡欠人銀子。那我也可以試著給你安排些差事。”
可是,她能有什麽差事安排給他呢?
李羨魚有些爲難。
披香殿裏當值的,除了宮女外,便只有宦官。至于侍衛們則多是世家子弟,由侍衛處單獨掌管,並不由她擇選。
少年越走越遠,颀長的身影已將消失在日色盡頭。
李羨魚倏然想起一個職位。
也是除宮女與宦官外,她唯一能夠做主的職位。
她明眸微亮,啓唇道:“我想起來了,披香殿裏還有一個影衛的缺。”
“你願意跟我回宮,做我的影衛嗎?”
她的話音落下,竹瓷面色便是一白。
“公主!”
她最怕的終于還是來了。
她雖從未見過,但在宮中隱約聽過幾句有關影衛的傳聞。
那是自公主及笄後,一直在暗中跟隨,保護公主之人。
這一職,攸關公主的安危生死,多是由公主的母族親自擇選,再不濟,也是由宮裏的影衛司指派,皆是知根知底之人。
這等要職,就這般貿然許給眼前的凶戾少年,如何能讓人放心得下?
李羨魚的話音落下,自己也是微微一怔。
但是話已出口,再反悔,便顯得她有些言而無信了。
而少年的身影,已經遠得快要看不見了。
她沒有太多遲疑的余地。
李羨魚輕咬了咬唇瓣,踩上旁側一塊一尺多高的大青石,對著少年離去的方向,站直了身子,仰起臉來認真強調。
“我會付你月錢的。一定比你在宮外做活要多些。”
“你如今既沒有盤纏,又沒有照身貼①,無人作保的話,你是出不了玥京城的。甚至,都住不了客棧。”
“過一會便是宵禁,若是你還留在街上,是會被巡城的官兵抓到衙門裏打板子的……”
她終是想到說辭。
可少年的背影已消失在目力所能及之處。
秋風送著李羨魚的聲音從空巷裏一波波地湧回來,如水面漣漪,漸歸平靜。
李羨魚輕愣了愣。
稍頃她攏了攏耳後被風吹亂的碎發,略帶怅然地從大青石上下來,後知後覺地去問身旁攙扶她的竹瓷:“竹瓷,我方才,是不是又多話了?”
她分明是反複告誡過自己的。
在披香殿外的地方,一定要謹言慎行,像諸位皇姐一樣,像文武百官們所期許的那樣,有個端雅沉靜的公主模樣。
可是方才情急之下,還是沒能忍住。
也許便是她的話太多,才將人給嚇走了。
李羨魚悄悄歎氣——若是她方才,能夠再克制些多好。
若是她能再克制些,那少年,是不是就會答應跟她回宮去了?
她悶悶地想。
竹瓷卻很慶幸那名凶戾少年終于走了。
她放下了心,輕聲去勸自家公主:“怎麽會呢?公主方才的話並不算多。且他又是自個走的,更不能算您忘恩負義。如今天色已晚,奴婢帶您回宮去吧。”
李羨魚只好輕點了點頭,略想了想,又問竹瓷:“方才去順天府的侍衛,是不是還沒回來?”
竹瓷遲疑道:“按理說,應當早回來了才是。興許是因爲什麽事耽擱了?”
“那我們先回方才的地方等他們一會。”
李羨魚又看了眼空蕩蕩的巷子,微微失落道:“待他們回轉,便一同回宮去吧。”
*
酉時過半,天邊燃起火紅色雲霞。
京郊一處破廟中,屍首縱橫。
玄衣少年單手持刀,立在斑駁佛像前,足下踏有一人。
“你撿到我的時候,可曾見到旁人?”他問。
被他踏著的牙郎滿身是血,一張臉都被靴底壓得變了形。此刻開口說話,渾身的肥肉都在哆嗦:“沒、沒有。那地方偏僻,我去的時候,就,就沒看見旁人。只有一地的死人。我看您還有口氣,這才想著撿個便宜,看看能不能順道賣出去。是,是小的有眼不識泰山——”
牙郎的求饒聲霎時被自己的慘叫打斷。
一柄彎刀貫穿他的右手。鮮血飛濺而出,澆濕佛前青磚。
持刀的少年神色冷漠:“你沒有騙我?”
劇痛之下,牙郎幾近崩潰。
“沒有、沒有。小的記得清清楚楚,荒郊野外,一地的死人。有,對,足足有十二個!”
少年淡淡垂下眼睫。
十二具屍首,人數倒是對上了。
牙郎仍在哆嗦,見他未再動手,以爲尚有活路,更是卯足了勁求饒。只是話音未落,卻見少年擡起羽睫,一雙濃黑的眸子中似凝著冰川萬裏。
“那麽,你是最後的活口。”少年平靜啓唇。
他擡手,鮮血濺落石磚,荒廟中歸于寂靜。
蓮花台上的佛陀寶相慈悲,垂眼看著芸芸衆生,也垂視著廟中少年神色漠然地一具具翻轉過屍身,在他們身上,搜尋著自己想要的東西。
直至最後一具屍身搜遍,他終是起身,擡眼看向廟外高遠天幕。
象征黃昏的火紅雲霞早已散盡。
天色冥冥,正是華燈初上時節。
*
城內荒地上,賊寇的屍身已被侍衛們挪至一旁,爲李羨魚的軒車空出一塊幹淨地界。
李羨魚獨自坐于車內,正低頭瞧著一只方才自街市上買來的磨合樂。
這只磨合樂也被做成少女模樣,穿著藕荷色的衣裳,戴著華美的簪飾,正彎著眉十分乖巧地對她笑著。
李羨魚摸了摸它的小眉毛,有些出神地想——
也許這便是父皇與教引嬷嬷心中,公主該有的模樣。
衣著端莊,行止得體,見誰都微微笑著,娴靜乖巧且不會多話。
而不是她這樣的。
昨日裏剛聆完教引嬷嬷的訓谕,今日便趁著及笄的日子出宮遊玩,還想帶一名身份不明的少年回去做自己的影衛。
一點也不像個謹言慎行的淑女。
思緒未落,遠處馬蹄聲急促而來。
李羨魚回過神來,見是去順天府禀報的侍衛們回來,便從軒車上步下,不解問道:“你們怎麽獨自回來了?順天府的官兵呢?那些賊匪呢?可都捉住了?”
侍衛下馬,俯身向她行禮,面色有些古怪:“屬下本是與順天府官兵一同前去緝拿賊匪。可終究是去遲一步。”
李羨魚抽一口涼氣:“是讓那些賊匪逃出城去了嗎?”
“不。”侍衛遲疑稍頃,方緩緩開口:“待我等在荒廟中尋見那夥賊匪時,只見一地屍首。無一活口。”
李羨魚錯愕:“這……這是他們之間起了內讧?”
她的話音落下,卻聽馬蹄踏踏,一人飒然而至。
少年騎在一匹烏鬃馬上,左手握缰,勁窄腰身間系著一柄彎刀。其上不見刀鞘,卷了刃的刀鋒上,是一重又一重凝固的血色。
秋風呼嘯而過,卷起他身上深濃血氣。
燈火闌珊處,少年單手勒馬,將一個破舊荷包向她遞來。
“欠你的銀子。”
他未在牙人處搜到可用的照身貼。
但至少,找到了該還她的銀子。
第4章
李羨魚擡起羽睫,視線從他修長的手指移落到那只殘留著血迹的荷包上。
一時間,竟不知該不該上前。
少年自馬上垂首看她。
“嫌髒?”
李羨魚‘唔’了聲,不知該如何答複。
少年睨她一眼,將荷包裏的銀子盡數倒在自己的掌心,重新向她遞來。
李羨魚一眼便從裏頭看見了那錠嶄新的官銀。
完整的一個銀元寶,恰好十兩銀子的分量。
正是竹瓷之前付給人牙子的那錠。
李羨魚想,自己大抵猜到這些銀子是從哪來的了。
她遲疑一下,仍是走上前去,從少年手裏拿回了那錠銀子。
“只要這錠便好。”
少年淡應了聲,收回手,重新握緊馬缰。
“等等。”
在駿馬揚蹄之前,李羨魚喚住了他。
“除了銀子外,你可尋見自己的照身貼了?”
“還有,都快宵禁了,你可有能夠落腳的地方?”
她忖了忖,又道:“或者,你還能想起自己在玥京城裏有什麽親戚可以投奔嗎?”
少年只是沉默。
對他而言,是否有照身貼,並不重要。
以他的身手,躲過城門衛出城並非難事。
至于落腳,天下之大,何處不能容身?
李羨魚似是從他的沉默裏得到了答案。
她微停了一停,又輕聲問道:“既然你沒有地方可以落腳,也沒有親戚可以投奔。爲什麽不願意做我的影衛呢?”
少年並未立時答話。
他垂手,指尖懸停于一道舊傷上,眸色淡淡。
那是明月夜留給他的第一道紀念。
半年前,他醒在明月夜的暗牢中。
重鐐加身。
眼前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耳畔是扭曲尖銳的哭嚎,腥濃血氣浮動在逼仄的囚室中,如同人間煉獄。
他想不起自己的身份,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從何至此,只知道在這裏,唯有殺人才能活下去。
一間囚室裏十個人,最終活著的人可以走出囚室。
一座暗牢中十二間囚室,走過十二間囚室的人,才能踏出暗牢。
暗牢外,是明月夜的鬥獸場。
高台上,坐滿了戴著紅寶石面具的權貴。
他們正爲這場殺戮的盛宴而狂歡。
一名輸了賭注的肥胖男子從座席上探身,氣急敗壞:“狗東西,害爺輸了一百兩銀子!還不爬過來給爺磕頭!”
他往前踏出一步,擲出的兵器削掉了那蠢貨半邊耳朵。
高台上一片混亂,明月夜蓄養的走狗們立時出手。
帶著倒刺的鐵鞭砸上脊背,卷過肋骨,留下了這道傷痕。
他記住了面具後那雙眼睛。
只要他不死,就一定會回去,親手剜出那雙醜陋的眼睛,擰斷他的脖頸。
少年眸光轉寒:“我還有事要做。”
他握緊了缰繩,還未待催馬,耳畔卻傳來少女輕柔的嗓音。
怯生生的,帶著幾分擔憂。
“你要帶著這一身的傷,去尋仇嗎?”
少年的動作略微一頓,回首看向她。
黃昏漸落的光影下,李羨魚擡眸看向他。
少女的眸光清澈如水,倒映著身後粲然燈火,愈顯澄甯明淨。
“我不知道你曾經遇到過什麽,更沒有立場勸你放棄尋仇。”
“但若,只是短短三個月呢?”
她輕聲細語地與他商量:“你當我三個月的影衛,三個月後,若你還想離開。我一定會讓影衛司放你走。”
李羨魚對影衛的了解並不多。
只知道影衛司隸屬天家,司中影衛一旦上名,便會終身跟隨公主。
除非影衛死,抑或是,公主出降。
但是,她沒有騙他。
她快要出降了。
禮部的郎官說過,三個月後,呼衍便要來朝。
那時候,少年的傷應當已經養好。而她應當也已隨著使臣的馬隊離開大玥,到草原上,呼衍可汗的胡帳裏去,成爲他的第八個阏氏。
“若你信不過我,我可以立張字據。”
李羨魚綻開笑顔,半真半假地與他保證。
秋風吹動她穿著的胭脂羅裙,在暮色裏綻放如海棠。
烏鬃馬上,單手持缰的少年隔著萬家燈火與她對視。
“我從未保護過人。”
對他而言,殺一個人,會更爲順手。
李羨魚莞爾,唇畔生出兩個清淺的梨渦:“我並不麻煩的。”
她仰起臉,輕聲細語地與他解釋:“我平日裏就在披香殿起居,除宮宴外很少出門。即便是宮宴,也會按時回來,不會亂走。不去禦花園,也不去禦湖,不去偏僻的地方,哪也不去。”
“披香殿內也沒有危險的地方。唯一的一口井又遠又偏,我從來不去。後殿的小荷塘幹涸了許久,一滴水都不見,淤泥也不過半尺來深。就算是不小心摔下去,也至多是換一件衣裳的事,不會有危險,更不會連累到你。”
她得出結論:“保護我,並不麻煩呀。”
少年審視著眼前的少女,似在分辨她話中的真假。
天穹上明月初升,銀白月光潺潺如水,襯得少女眼眸如星。
清澈明淨。
少年終是垂下眼簾,沉默著松開了手中緊握的缰繩。
*
暮色漸濃,四面燃起華燈。
李羨魚的辇轎于披香殿前停落。
竹瓷上前,叩開了殿門。
朱紅色的殿門一啓,先出來兩個身著朱衣的小宦官,都笑著對李羨魚行禮:“公主萬安。”
他們的語聲落下,身後又有十數名宮人手提宮燈魚貫而來,將李羨魚簇擁在其中,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個不停。
“公主回來了,可用過晚膳?奴婢做了蜂蜜棗糕與百合糕,都在竈台上溫著呢,您打算先吃哪樣?還是奴婢一同給您端來?”
“今日教引嬷嬷們又過來了,聽聞您不在,還想罰人。奴婢便說您是奉旨出宮的,將她們的話都給堵了回去。您是沒瞧見,那時候她們面上的神情可是得趣,一副想發作又不能的模樣。真沒想到,她們也有這樣忍氣吞聲的時候——”
“公主,民間是不是比話本子裏寫的還好玩些?方才見天都擦黑了您還不回來,奴婢還以爲,您要長住宮外,將我們都給忘了。”
迎來的宮人們叽叽喳喳地說著,逗得李羨魚笑個不停,還不忘一一作答。
“還不曾用過晚膳,等會兒一同端來吧。還有月見煨的鴨子和白露茶,我想了一整日了,可都不許漏下。”
“看來這回的立規矩,我算是僥幸躲了過去。只是下次再來的時候,可要分外小心些,可不能給她們拿到錯處。不然披香殿下個月的俸銀,又要折損了,連帶著吃食也要減一檔。”
“民間倒是和話本子裏說的不大一樣。果然好多事,都是要眼見爲實的。”她眨了眨眼,將在人市上看見的事藏到心底去,重新彎眉笑起來:“不過即便民間再好,我也是要回宮裏來的,更不會將你們忘了——我還給你們帶了東西來。”
她對竹瓷招手:“竹瓷,你快將東西從馬車上取來,我們就在這分了,也好早些用膳。”
“是。”竹瓷笑應,步履匆匆地往宮門的方向去了。
再回來的時候,手裏已多了一堆顔色各異的布包,裏頭放的俱是李羨魚從民間買來的小玩意兒。
“陶嬷嬷,這是給你的。”
“蓮蕊,這是你的。”
“茜草,這是你的。”
李羨魚笑著一一分遞過去,便連新來披香殿的小宮女栀子,也得了李羨魚臨時買來的一朵淺粉色珠花。
正當她將東西分完了,打算讓衆人各自回去用晚膳的時候,她的貼身侍女月見卻湊過來,指了指宮門的方向道:“公主,這是新分到披香殿的侍衛嗎?這麽晚了,怎麽還留在這,不回侍衛處去?”
“他是我帶回來的影衛。”
李羨魚順著月見手指的方向回轉過身去,一眼便看見了自己帶回來的那名少年。
他立在風燈照不見的黑暗處,清絕容貌隱在檐下深濃的陰影中。脊背繃直,修長手指緊握著腰間彎刀,顯出青白骨節。
孤僻,冷寂,離群索居。
似一只獨行的野獸,與此間熱鬧劃開泾渭分明的縱線。
少年正注視著夜色中的披香殿。
雕欄紅牆,檐牙高啄,青碧色琉璃瓦倒映著瑩冷秋光,迤逦至天穹盡頭。
這座殿宇建成時極爲富麗。
可如今,即便是隔著夜色看來,亦能看出,殿內的一應陳設,都已有些老舊了。
遍塗椒泥的紅牆上,已經有數處剝落了朱漆。殿頂的琉璃瓦光澤微黯,飛檐上的穩脊獸悄然缺損了石料,像是已有許久,沒能好好修葺過。
思緒未定,眼前的月光卻黯下一處。
他垂下視線,望見穿著紅裙的少女步履輕盈地走到廊下,笑盈盈地望著他。
“我有事要與你商量。”
她仰起臉來,悄聲細語。
廊前夜風卷起她的裙裾,渡來她身上清甜的木芙蓉香氣。
她離得,有些太近了。
少年垂眸,往後退開一步,與她維持著三步之外的距離。
“什麽事?”
李羨魚小聲:“我方才想起一條規矩。所有的影衛,都是要在宮中的影衛司上名的。”
“可是我想起,你之前說過,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了。”
名字麽?
少年神色淡漠。
他確實不記得了,也並不覺得一個稱呼有何要緊。
李羨魚像是從他的沉默裏得到了答案。
她輕眨了眨眼:“那,我幫你重新起一個名字可好?”
她彎眉笑了笑,露出唇畔兩個清淺的梨渦:“我可會起名字了,披香殿裏許多宮人的名字都是我起的。她們都說好聽。”
李羨魚說著,便低頭認真想了起來。
許是誇下海口的緣故,她愈是著急想出個好名字來,便愈是覺得腦子裏亂作一團。
分明想回憶自己讀過的詩書,可第一個回憶起的,卻是教引嬷嬷們成日裏,以一成不變的刻板語調在她耳畔誦讀的女則、女訓。
‘女有四行,一曰婦德,二曰婦言,三曰婦容,四曰婦功——’
她想到這,趕緊搖了搖頭,將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從腦子裏甩了出去。
——總不能從這裏給他找個名字。
倏然,像是靈光一現。
“既然你是我的影衛,與我形影不離,要不,便喚作臨淵吧。”
臨淵,羨魚。
多好,一聽便是她披香殿裏的人。
連名字都緊緊挨在一處。
李羨魚輕輕笑起來,滿懷期許地問他。
“怎麽樣,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