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清明節，村裏的龍叔，一如既往是今年第一個回村掃墓的人，

我們當地的習慣和外地稍許有點不同，給親人掃墓，也就是清明的前三天爲好，過了清明幾乎就沒有人去搞那個了。

龍叔是我們村走出去的人，曾經是我們村的第一個大學生，現在在甘肅那邊生活。每年的清明前三天，龍叔都會准時出現在村裏，目的也是和所有的人一樣，給他母親掃墓。

因爲是同一個祖宗，龍叔的父母和我爺爺的墳墓，都葬在楊家山那塊祖墳山裏，所以，每年清明的掃墓，幾乎都會見到他。

我父親年紀大了，這些年給爺爺掃墓的任務就落到了我頭上，1號吃過早飯就上山，老遠就看到龍叔又跪在他母親墓前。

而龍奶奶的墳墓又被整理得妥妥當當了，周圍三尺遠近幾乎看不到一根雜草，墳前立著一支綿紙做的紙幡，三根線香前還放著三個小酒杯。

我估摸了一下，他應該一大早就上了山。而龍叔也看到了我，終于站了起來，膝蓋上沾滿了泥土，卻根本懶得摸一下，朝我笑了笑就下山了。

我一直看著他下山，在城市生活了幾十年的他，在山路、甚至根本就沒有路的山上走起來，幾乎是一步一趔趄的狼狽，看著他稍顯佝偻的背影，不由得想起了很多事。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龍叔今年應該是55歲，雖然叫他叔，其實比我也只是大幾歲的樣子。

據說，在龍叔上高中前，他家的條件在我們村算是中上水平，但父母卻只生了他一個孩子，從小，他就是父母手心裏的寶貝。

龍叔也沒有辜負父母的厚望，自打上學開始，每年都能拿到學校的獎狀回家，他家的一面牆壁上就貼滿了他的榮譽，這個可是我曾經無數次去“瞻仰”過的。

問題出在龍叔高二那年，一貫身體不錯的父親竟然病倒了。

那年代的農村人嘛，也沒有那麽講究，一開始只是請村裏的赤腳醫生開點藥，拖了幾個月不見好，或者說時好時壞，終于在龍叔放寒假的時候，他母親就陪著父親去了市裏的醫院檢查。

那一年，龍叔前腳從學校回來，父母後腳也跟著進了屋。只不過，父親看上去很嚴重，連走路都得在他母親的攙扶下才能走。

龍叔原本有點桀骜不馴，學習好的人，一般都有點傲骨吧，但對父母卻一直很親熱，突然見到父親這個模樣，簡直就像發了瘋一樣。

龍叔幫著母親安頓好父親後，拉著母親就問長問短起來。

龍奶奶只是很平淡地告訴他，你父親得了肝癌，已經是晚期，連醫生都不願意治了，所以就早點回來，免得在外面燒成灰（我們市裏早就是火葬，而農村人對火葬很忌諱）。

龍叔完全不能接受這個現實，就像瘋了一樣吼叫起來，有時候哭喊著老天爲什麽，有時候則有拉著母親質問：你爲什麽就這麽忍心，即使是絕症，也不能就這麽回家等死吧。

龍叔的父親也還是用奄奄一息的聲音勸說兒子，但龍叔完全聽不進去。

只有他母親卻不爲所動，反倒顯得很平靜，面對兒子的質問，既不回答也不辯駁。

龍叔父親得了絕症沒多少日子的消息在村裏傳開，鄉親們自然都會去探望一下。農村的傳統也是如此，家底好的會給點錢，家底一般的也會抓只雞，沒有雞的也會拿幾個雞蛋。

每當有鄉親們來探望，龍叔的母親竟然表現得很平淡，似乎得了絕症的根本不是他丈夫，甚至還和鄉親們有問有答，偶爾還會笑幾聲。

這樣一來，鄉親們背後就對龍奶奶很有點差評。

龍叔這個親生兒子更是不滿，原本就因爲母親沒有傾盡全家之力救父親而怨忿，如今這表情，年少氣盛的龍叔哪裏受得了？

龍叔的父親在家裏真的只熬了一個多月，過完年就去世了。那段時間裏，龍叔幾乎每天都會朝龍奶奶吼幾句，如果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還真說不准會做出什麽事來。

自從他父親從醫院回家後，龍叔就有點不怎麽想讀書了，但不知道怎麽回事，父親真的入土爲安之後，他卻毅然背起書包回了學校，甚至都不用別人勸一句。

當時村裏好幾個長輩已經在背地裏商量，這個孩子是個人才，如今沒了父親，大家要合力幫他一把。可這個想法也胎死腹中，因爲龍叔根本就用不著別人勸說。

因爲龍叔父親在世的時候，家裏的條件還算殷實，龍爹去世後，龍叔的高中學業算是順利完成。

88年的高考，龍叔考了530多分，以這個成績，完全可以填報省城的重點大學，可他卻選擇去了甘肅。

在那個年代，我們村幾乎沒有人去過甘肅，提起甘肅這個地方，大家的印象無非就是兩個字：遠，窮。

但龍叔走得義無反顧，更離譜的是，四年的大學裏，他竟然一次也沒有回過老家，留下母親一個人在家裏。

當然，龍叔的母親可不會忘記兒子，每個月都會按時給他寄生活費過去。

幸好那年代的大學生學費和生活費都不多，龍叔自己也算懂事，在學校也搞點勤工儉學，很順利地完成了學業，畢業後被留校當老師。

從他上大學起，每個月都會准時收到母親寄過來的生活費。而他自己也在心裏暗暗決定：等自己參加工作了，母親再寄錢過來的話，自己就一份不動地退回去。

龍叔是92年12月開始上班的，依舊還是收到了母親的彙款，龍叔沒有去取錢，讓郵局退回了老家。

從那以後，他真的再也沒有收到過母親的彙款了，心中似乎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甚至還在想：我終于可以自力更生了。

到93年的4月，也就是清明節前三天，龍叔突然接到門衛的通知，說校門口有個老奶奶昏倒了，嘴裏一直在喊你的名字，學校出于人道主義，已經被送到了校醫院。

龍叔也是滿頭霧水，自己一個剛參加工作的小老師，何德何能讓一個陌生老奶奶惦記？

但也不敢怠慢，立即趕到了校醫院，這才發現，昏倒的老奶奶就是自己的母親。在他心裏，自己的母親還只有五十歲，哪裏稱得上老奶奶？

醫院檢查，龍奶奶是肝癌晚期，而且早就已經有了全身轉移，按道理是存在很長時間了。

這時候，龍叔也顧不得這些年對母親的不滿，當然會盡力給母親治病。

但龍奶奶的病實在已經是病入膏肓，就算是神仙也無能爲力了。

龍奶奶在醫院只呆了三天就去世了，臨終前拉著龍叔的手說道：孩子，我終于可以去見你父親了。

原來，早在五年前，龍叔的父親患病那次，他們倆一起去市醫院的時候，醫生就建議龍奶奶也做個檢查，結果發現她也同樣有了肝癌，只是程度稍微輕一些而已。

但龍奶奶瞞住了所有人，甚至在丈夫瀕危之際也不曾哭一聲，還強顔歡笑地和來探望的鄰居聊家常。

這一切，只是爲了瞞住兒子，不能讓他分心學習。

這一瞞就是五年。

五年來，龍奶奶只是在背人處哼幾聲。兒子四年大學沒有回家，她一點也不恨他，反倒更踏實一些。

如果這四年來，兒子每次寒暑假都回家，必定會看到日益憔悴的母親，他心裏會是何等的崩潰？

也是天可見憐，龍奶奶硬是撐過了五年多的時間，在龍叔大學畢業之後才油盡燈枯倒下。

畢竟是母子連心，這時候的龍叔，也完全忘記了自己對母親的仇恨，泣不成聲地問道：

您爲什麽要偷偷跑這麽遠的地方來呢？

龍奶奶用微弱的聲音回答說：因爲我是你母親，我愛你這個兒子。

龍叔又問道：你爲什麽不早告訴我，你病了？

龍奶奶說：因爲你恨我。

龍叔最後問了一句：父親都病成那樣了，你當時爲什麽一滴淚都沒有流過？

龍奶奶的聲音越來越小：因爲我有個兒子……

是的，龍奶奶一個女人，就爲了兒子，不但忍受住了中年喪夫之痛，還和肝癌病魔鬥爭了五年多。

龍奶奶臨終前是幸福的，她能在兒子的懷裏去世。

龍叔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母親送回老家安葬。

從那以後，每年清明的前三天，他一定准時出現在母親的墳前。一轉眼，三十年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