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瀾丨求學往事

半島都市報 2024-05-26 11:21:00

□時慶榮

1

1981年夏天,我高中畢業。

我讀的是我們公社中學。班上七名學生參加了全國理科高考。我平時成績全班最好,高考成績也是七人中最好的。遺憾的是,考卷上不少內容都沒學過。結果可想而知,七人全部落榜。

分數線公布後我很沮喪。複讀,條件不允許。父親去世早,家裏只靠母親一人在生産隊勞動掙工分,沒有其他經濟來源。做事吧,盡管已滿16歲,但我個子小,體力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姨父是公社中學校長,母親希望姨父安排我做一名代課老師。那天吃完晚飯,母親帶著我去了姨父家。

姨父剛吃完晚飯,坐在一張舊藤椅上,雙手捏著報紙正在看。他的眼睛高度近視,報紙幾乎貼到鼻尖,不像在看報,倒像在嗅報紙上的油墨味。

姨父猜到了我們的來意。他問:“今後怎麽打算啊?”母親說:“就是想聽聽姐夫的意見。”“要正確對待,考不上很正常,全國幾百萬考生才錄取十幾萬,沒那麽容易啊!”姨父的聲音很洪亮,他又對我說:“你母親一個人不容易,你早點做事,幫她減輕一些負擔。”

我點點頭,不敢吭氣。

姨父說:“前幾天派出所許科長說,需要一名秘書。你的字寫得好,作文也不錯,我把你推薦給他了。明天你去他那裏報到。”

母親驚喜萬分,沒想到我這麽快就有了工作。

派出所在公社院子裏,只有一間房子,房門上方挂著“派出所”的牌子。許科長約40歲,高個子,左太陽穴上有一塊銅板大的疤。許科長在我們這裏遠近聞名,小孩哭鬧時,大人只要說一句“許科長來了”,小孩就會立刻停止哭鬧。

上班第一天,許科長面帶微笑問了我一些情況,安排我在一張辦公桌前坐下,給了我一支鋼筆和幾沓帶有公社擡頭的信紙,還給我一頂圓形大草帽。

第二天我跟著許科長執行任務。他拎一個黑色的公文包,頭戴草帽,走出公社大門。許科長走路很快,很威風。我緊跟在他屁股後面。

我們去了莊子橋南的老校長家。

老校長熱情地給我們倒茶。

不一會兒,外面來了兩個人。前面的人先進門,在許科長耳邊說了幾句,然後招呼後面的一個中年男人進門。

中年男人見到許科長有點慌張。

許科長坐在木頭板凳上,跷著腿,從包裏拿出一把紙扇,慢慢扇動,對我說:“把所有的談話內容都記下來。”

許科長對中年男人說:“把那天的事情說一說。”

中年男人慢吞吞地說:“那天晚上,鄰居家沒人,我撬開他家門鎖,把他家一袋大米扛回家了。”

“米有多重啊?”

“八九十斤。”

“知道後果嗎?”許科長桌子一拍,“這是盜竊,要坐牢的。”又問:“你打算怎麽辦?”中年男人趕忙說:“我還米,再不敢了……”

第三天、第四天……都是這樣小偷小摸的事。

自從去了派出所,親戚朋友、街坊鄰居對我刮目相看,說這工作打著燈籠也找不到啊。但我心裏明白,給許科長做秘書,實際上就是一個記錄員。我心裏盤算著,這樣下去,出息在哪裏呢?

隨著開學時間的臨近,不少一起畢業的同學都在尋找出路。幾個和我要好的同學晚上來我家串門,都認爲我應該繼續上學。他們說學校前幾屆考上大學的人,成績很一般,補習一二年都考上了。他們認爲我的成績好,不上學太可惜了。

我心裏很矛盾。

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讓我下定了決心,離開派出所,繼續上學。

那是一個下午,大約三點鍾,一個50多歲農民模樣的人,急匆匆地跑進派出所報案:“不好了,要殺人了!”

原來一戶人家兒子去世多年,兒媳帶著一個孫女要改嫁。小孩的爺爺奶奶沒有阻攔,平時遊手好閑的小叔子卻橫在裏面,死活不讓嫂子走。接親的小汽艇來了,小叔子拿著一把菜刀站在河邊,說:“誰敢下船接人就砍誰。”

“婚姻自由!這還了得,沒有王法了!”許科長快速打開身後的櫃子,拿出一根大拇指粗的麻繩。許科長邊走邊把麻繩折成四段一米多長的繩子合在一起,右手握住一端。十分鍾後,我們到達了現場。圍觀的群衆讓出一條道。

“把刀放下!”許科長老遠就吼。

那個小叔子右手拿著刀,嘴裏在不停地說著什麽。

說時遲,那時快。許科長沖上前,揮起麻繩就打了下去,麻繩像一條神鞭重重地打在持刀人的右肩膀上。持刀人慘叫一聲,後退兩步倒在地上,菜刀也掉了。

兩名幹員撲上去按住,先戴上手铐,然後用麻繩將其五花大綁。

下班回到家,我腦子裏不停地回放下午抓人的場景。真是太驚險了!今天這件事,如果沒有許科長,後果不堪設想。如果交給我處理,我還真不知道怎麽辦。除非我口袋裏有把槍。

晚上吃飯,我把下午的事情告訴了母親,說想繼續讀書。

真是“知兒莫過母”!母親說:“家裏老宅基上,你父親在世時栽了二十多棵楊樹,現在長大了,明天我請人砍幾棵賣點錢。兒啊,我們就賭一把吧!”

那一刻,我眼淚“唰唰”地往下流。

當天晚上,母親帶著我去了隔一條街的外公家。外公是個讀書人,常說的一句話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他有四個外孫,平時最喜歡和我聊天。母親把我們的想法告訴了外公,外公完全贊成。

“去複讀吧!”一旁喝酒的舅舅說。舅舅在社辦廠跑供銷,見識廣。他對姨父安排我做許科長的秘書,不太贊同。

“舅舅幫你,將來考上大學繼續幫你,就當我多養個兒子吧。”舅舅的話讓我和母親松了一口氣。

暑期結束,我去了姨父家。姨父非常嚴肅地對我說:“你要考慮清楚,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我說:“想好了。”姨父歎了口氣,叫姨媽給了我十元錢。

我去了許科長辦公室辭行。寒暄幾句後他帶著我來到公社財務科。財務人員讓我在一張表格上簽名,給了我十八元錢,這是我人生中第一份工資。臨別,許科長把我送出公社大門,鼓勵我好好讀書。

開學前兩天,我懷揣夢想,踏上了他鄉的複讀之路……

揚子江龍鳳堂中藥展示館

2

在附近一所公社中學複讀了一年,1982年夏天,省高考錄取線公布,我又落榜了。

上一年複讀的錢,是舅舅資助的,繼續複讀,實在不好意思再向舅舅開口。

錢從哪裏來?

那天晚上吃完晚飯,我去了一巷之隔的大伯家。大伯在大隊窯廠做廠長,我父親去世後的十多年,他一直照顧我們。大伯剛洗完澡,坐在院子裏的藤椅上搖芭蕉扇。大伯那時也才40多歲。我告訴大伯,我所在的學校72人參加高考,12人達線,我的總分離省錄取線還差9分。我還告訴大伯,縣城裏的城北中學,一個班54名學生,有41人超過錄取線。我們莊上孫會計家的孩子,原先學習成績沒有我好,在城北中學複讀一年,今年考取了。

大伯考慮了一下,說:“你也去城北中學讀一年吧。”

之前,我沒去過縣城。開學前三天,大伯陪著我去了興化。坐了五個小時的船,到了學校,老師告訴我們,由于外地學生較多,學校無法安排宿舍。

大伯對我說:“不著急,我們找親戚去。”

大伯講的這個親戚是我爺爺妹夫的侄子,叫肖正剛,論輩分,我喊他叔叔。七八年前,他到興化城裏做了人家的上門女婿,在興化焦化廠上班。

我們來到焦化廠時,正趕上職工中午下班。大伯攔住一個剛出廠門的年輕人一問,那人轉身一指,大伯喊了一聲“正剛”,肖叔叔便從人群裏跑了過來。

肖叔叔個子不高,長得很敦實,他小大伯十歲,小時候常和大伯一起玩。他見到我們很高興,說:“走,跟我回家吃飯。”路上,在路邊小攤上買了豬頭肉和花生米。

肖叔叔的家在興化北郊的嚴家公社,是一座七架梁的青磚小瓦房。肖叔叔家有六口人,他的嶽父嶽母和小姨子住東房間,他和老婆還有六歲的兒子住西房間。堂屋很大,有三十多平方米,除了一張飯桌和幾張木頭板凳,沒有其他雜物。知道我們的來意後,肖叔叔說:“可以在堂屋裏鋪一張床。”

在堂屋裏臨時睡一兩天可以,時間一長就不方便了。大伯站在院子裏看了很久,對肖叔叔說:“肯定是要麻煩你了。”他指著廚房東牆旁邊的空地說:“能不能在這裏搭一間簡易房?放得下一張床就行。”

肖叔叔一考慮,說:“可以可以,這辦法好。”兩天工夫,肖叔叔便和大伯把房子搭好了。

房子六平方米大小,西牆是廚房東牆,其余三面是泥巴牆,房頂鋪了層蘆席,再外面是一層黑色的油氈。肖叔叔從廚房裏拉出一根電線,接上一只15瓦的燈泡,挂在我屋子裏。大伯把我安頓好後,就回老家了。離開前一天晚上,他和我一起睡在搭好的房子裏,打了一夜呼噜。

從我住的地方到學校,步行需要40分鍾。

我們這一屆補習班,招了兩個班,76名學生,按高考成績,我排第35位。

教數學的焦老師是我們的班主任。第一天上課,講了一些與數學無關的話。他說,“今年考取複旦大學的王某某同學給我來信,去年考取清華大學的呂某某同學,春節回來看我。當時,他們和你們一樣,就坐在這間教室裏上課。”

他的話意味深長,我熱血沸騰。

七門功課的老師先後爲我們講課,一周下來,我感覺城裏老師就是不一樣。每聽一節課,都有收獲,我對未來充滿了期盼。

肖叔叔的嶽父姓李,五十多歲,第一天見到他時,我就喊他李爺爺。李爺爺個子不高,皮膚黑得發亮,頭頂上稀稀拉拉幾根頭發。他的左眼睛是瞎的,每天早出晚歸,蹬著一輛人力三輪車拉客。李奶奶是個瞎子,頭發花白,常年穿一件藍色大虎頭褂子。我從沒有見她離開過這個院子。她總是站在院子裏,垂著雙手,靜靜地用耳朵聆聽這個世界。她沒有太多的話語。星期天我在屋裏看書時,偶爾聽她對鄰居說:“這娃用功呢!”

李爺爺和李奶奶有三個女兒。大女兒是肖叔叔的老婆,他們有個六歲的兒子。三女兒還沒有出嫁,在一家紡織廠工作。她長得很豐滿,瓜子臉,皮膚不白,但很讓人喜歡。我不敢看她,常低下頭避開她的目光。

她對我說:“把換下來的衣服放在屋裏,我幫你洗。”

我感到耳根發熱。我說:“不了,我會洗。”好幾次,她把我曬在院子裏的衣服收起來,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我的小屋裏。

複讀班的學習節奏很快。頭三個月,我們把所有學過的課程複習了一遍。然後,我們開始做模擬試卷、參加各種考試,強化訓練薄弱部分。

轉眼間便是1983年正月,我回老家過完春節。到了興化,給肖叔叔家帶了兩只老母雞。那天,他家特別熱鬧,來了許多客人,肖叔叔讓我中午在他家吃飯。原來是李爺爺的三女兒定親,男方靠肩膀吃飯,在碼頭扛貨,是個城裏人。我心裏“咯噔”了一下,有種莫名的失落感。我對肖叔叔說“學校有事”,就離開了。

春節剛過,天氣還有些寒冷。我在興化英武路上漫無目的走了五個小時。在汽車站附近吃了一碗面條,又呆呆地坐了半個小時。直到天黑下來了,估計肖叔叔家客人已經吃完飯走了,我才慢悠悠地走回到我的小屋,我關上門,沒有開燈,拉開被子倒在床上就睡了。

一覺過後,我清醒了許多。我坐在床邊責問自己:“你怎麽啦?人家定親,與你有何幹系?你是來讀書的,怎麽可以有這種雜念呢?”

我想起了母親、大伯、舅舅,想到他們期待的眼神,我感到很愧疚,眼淚忍不住地流了下來。

距離高考還有兩個月,我們每天要做大量的題目。每兩周進行一次統考,焦老師每次都在全班通報每位同學的分數和排名。通過半年多的努力,我已進入全班前十名。焦老師在班上多次表揚了我。高考越來越近,時間更加寶貴,我甚至不敢浪費一分一秒。

終于,高考的日子到了。前一天下午,焦老師帶著我們看了考試現場。我們的考場是在興化中學。我計算了一下,上午九點開始考試,我必須八點半到達考場,這樣,我早晨六點半起床,七點鍾從我住的地方出發,到學校吃早飯,然後再從學校走到考場。

早上六點半,鬧鍾准時響了。起床後,我發現肖叔叔已經起床,李奶奶也起床了,他們比平時起得早。

“奶奶已經爲你燒好早飯了。”肖叔叔對我說。

堂屋的飯桌上,裝了一碗白粥,盤子裏放了四個燒餅和四根油條。

吃完早飯,我收拾了一下書包,檢查了准考證。出了門,眼前的一幕讓我驚訝:李爺爺站在路旁朝我笑,他的身後是他自己的人力三輪車。

我一下子明白了,淚珠在眼裏打轉。

肖叔叔扶我上了車,說:“加油,你肯定行的!”

李爺爺兩手緊握三輪車的龍頭。左腳踩上腳镫子,右腿跨過斜杠,說了一聲“坐穩,走啦!”三輪車在馬路上奔跑,李爺爺敞開的淡黃色的短袖襯衣,被風吹起,肥大的短褲下面,小腿肚子上鼓起大塊肌肉。這畫面至今還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裏。

八月中旬的一個晚上,縣廣播站播送通知,我被武漢大學錄取。

第二天早上,和我年齡一樣大的小姑姑,陪我去興化取錄取通知書。然後,又去了肖叔叔家。小姑姑參觀了我住的小屋,說:“沒想到我的侄子這麽艱苦!”

肖叔叔把我的錄取通知書拿在手上,左看右看,近看遠看,咧著嘴說道:“這東西硬!你大伯要樂壞了。”李奶奶高興地對我說:“這下好了,吃公家飯了,你媽媽要享福了!”

揚子江龍鳳堂中藥展示館

3

考取了武漢大學。我的母親卻犯了愁:我從小到大沒有出過遠門,父親又去世早,武漢那麽遠,怎麽去呢?

外公笑眯眯地對母親說:“丫頭,放心吧,我送我的外孫去。”

那一年,外公65歲。

外公中等個子,略有一點駝背,因爲少了幾顆牙,吃東西時嘴巴癟著,慢慢地咀嚼,聽不到一絲聲響。

外公計劃的路線,是從老家坐船到泰州,乘長途汽車去南京,再從南京坐輪船去武漢。

出發前,外公把光頭剃得锃亮,刮了胡子,特顯精神。母親夜裏三點就起床了,蒸了一鍋山芋,煮了十個雞蛋,攤了兩鍋米餅,讓我們帶著路上吃。

行李不多。舅舅送的一只人造革箱子,裏面放了書和幾件換洗衣服、洗漱用品。一床被子塞在一個蛇皮袋裏。路上吃的放進一只麻布袋裏,麻布袋可以抽繩束口。

去泰州的船停靠在莊子南頭,每天一班,早晨六點鍾出發。

外公緊靠艙門坐下,將行李放在座位下方,小腿肚子挨著行李,然後閉目養神。

上午十一點鍾,船停靠在了泰州下壩碼頭。外公把蛇皮袋和麻布袋紮在一起,麻布袋在前,蛇皮袋在後,搭在右肩上。他第一個走出艙門,希望能買到早一點去南京的車票。

外公走在前面,我跟在後面。外公的右手壓著胸前的袋子,一前一後甩著左臂。他走得很穩很快,腳下像生了風,根本看不出已六十多歲。我幾乎一路小跑,箱子越拎越沉。在一座橋前,外公停下腳,回頭看看我。然後,他擦了擦臉上的汗,把行李換到左肩上,繼續趕路。

運氣不錯,買到了十二點去南京的車票。上車前,我和外公每人吃了一個山芋,算是午飯。

傍晚六點多鍾,抵達中央門車站。

外公年輕時走的地方多,見的世面廣。常言道“有嘴就有路”。一下車,外公就拉住車站內一個戴紅袖章的中年男子,向他詢問去武漢的輪船碼頭怎麽走?男子很有禮貌地回答了外公。

我們買到了晚上十點開往漢口的船票。四等艙的剩余船票很多,外公花12.8元買了一張給我,自己買了一張8.5元的五等散席。

離開船時間還早,我們走進碼頭附近一家小吃部。香味撲鼻而來。奔波了一天,肚子真的很餓了。我們在桌子旁坐下。外公放下袋子,點了兩碗陽春面,兩毛錢一碗。眨眼工夫,我的碗裏只剩下湯湯水水。外公往他的碗裏撒了點胡椒粉,不緊不慢地吃著。他瞅了一眼我的碗,把他的碗挪過來,從碗裏挑出一大塊面,放進我的碗裏。

我說:“不要,我吃飽了。”

“多吃點,長身體。”說著,外公彎腰從麻布袋裏拿出一塊米餅,撕成小塊,放進他的碗裏,然後起身請店主從大鍋裏舀了半瓢白湯。最後,端起碗,仰起脖子,將湯和碎渣倒進了嘴裏。

看著這一切,我心裏一陣難過,淚珠在我的眼裏打轉。

輪船上下六層,我們要在船上度過兩天兩夜。上船後,外公把行李放到床下面,拿出喝茶的茶缸和洗漱用具。床不寬,但我長得瘦小,和外公擠一擠,勉強能睡下,只是擔心夜裏有人查房。外公堅持讓我先睡,他說要看外面的夜景。我又累有困,于是先睡下了。

一覺醒來,已是早晨六點鍾。外公不在床上。我趕忙走出房間去找。沒走多遠,看到外公正歪著頭倚著過道隔板睡覺。過道裏全是人,橫七豎八躺在地上。我心裏一酸,輕輕推了推外公。外公睜開眼睛,笑笑說:“這裏涼快。”

第三天下午五點鍾,輪船到了漢口。

武漢大學位于東湖之濱、珞珈山上。宿舍在櫻園的老齋舍,二人房間,室友是武漢的王同學。我提前到校了,王同學還在家裏,外公睡在他的床上。

第二天,我帶著外公在校園裏走了一遍,足足半天。在學校圖書館、行政大樓等古建築前,外公一字一句地讀著石碑上的文字。外公激動地說:“這學校,周總理都來過好幾次啊!”

第三天,開學前一天晚上,王同學來到學校,外公在我們的書桌上睡了一夜。

開學那天,外公買了當夜十一點的回家船票,還買了一張在船上坐的馬紮。他欣慰地說:“把你安頓好,我就放心了。”

晚上,我在食堂買了飯菜。外公讓我給他買了六個饅頭。

晚飯後,外公喝了一杯熱水,把馬紮放進蛇皮袋,把洗漱用品、饅頭,還有他買的面包、榨菜統統裝進麻布袋。行李收拾好了,外公從褲子口袋裏掏出所有的錢,放在桌上,理了理,把十幾個硬幣和兩張紙幣留下,其余的全給了我。

我說:“我有錢,過兩天學校發助學金。”

外公說:“我有車票錢就行了,到了泰州就不怕了。”

我背著袋子,拉住外公的手,從山上的宿舍,走到學校大門內的12路公交車站。我們一路沉默不語。到了車站,外公對我說:“好好讀書,不要挂念你媽媽。”

我使勁地點點頭。

汽車進站了,外公把袋子接過去。上車後,外公在汽車中間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汽車動了,外公擡起頭,我看到外公的眼裏噙著淚水。他向我揮揮手,用沙啞的嗓音喊:“回去吧。”

看著外公遠去,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

十天後,我收到妹妹的來信。妹妹在信中告訴我,外公已經安全到家,逢人便說,我外孫那學校真大啊。

作者簡介

(時慶榮,江蘇興化人,1987年畢業于武漢大學數學系,1987年至2009年在南京熊貓電子集團工作,高級工程師,2009年9月至今在某民營高科技企業任高管。)

0 阅读: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