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金庸百年誕辰,他爲何要高齡去劍橋讀書?

北京日報客戶端 2024-03-25 01:11:10

十多年前,我在東方出版社出過一本金庸先生的評傳《夢遊九天——金庸的醉俠世界》,計劃修訂再版。今年恰逢金庸先生百年紀念,香港《明報月刊》第三期集結了十位學人,推出“俠之大者——金庸百年誕辰紀念”特輯。特輯介紹了金庸小說的版本,大體有六七種之多,而非我們印象裏的三個版本,評論家陳墨就回憶了如何協助金庸修改最後一版的情節、內容等。

近年和讀者交流,有兩個特別受關注的話題,一個是金庸爲何要高齡去劍橋讀書,一個是金庸小說裏有沒有融入自己的影子,有沒有他對某種理想人格的追求。當此際,不妨展開談談。

坐落在劍橋大學校園內的金庸對聯石碑,內容爲“花香書香缱绻學院道,槳聲歌聲宛轉歎息橋”,落款爲“學生金庸”。

本文作者蔣泥曾作《夢遊九天——金庸的醉俠世界》

爲爭一口氣去劍橋讀博士

金庸81歲高齡赴劍橋大學讀碩士、博士,有幾大原因。一是他高中畢業後,同時考取西南聯大、四川大學等,最後選了不花錢的中央政治學校。他在校成績優異,但由于看不慣校內國民黨學生“特務”毆打同學,向學校投訴,打抱不平,進而對校方加以指責,結果被學校勸退。所以他正式的大學生活只有一年多,沒拿到文憑。

更主要的原因在于,1999年他受聘擔任浙江大學人文學院院長、博導。但這個博導是曆史學專業的,這有些尴尬,因爲金庸先生沒有相應的曆史學論文或著作,起碼曆史學界不認可。複旦大學葛劍雄教授就說,據他所知,中國史學界沒有人認爲金庸是曆史學家。宋史專家、浙大教授何忠禮則披露,學校層面通過了金庸博導資格,但曆史系沒通過。

反對金庸當博導最激烈的是南京大學原副校長、戲劇學家董健教授。這位先生我熟識,做學問紮實,爲人和善。2000年,南京大學邀請金庸先生講演,董先生全程參與接待。董先生表示,“我也很喜歡金庸的武俠小說,但他只是一個武俠小說家”,金庸卻一再強調他是曆史學家,南大本想請他講小說,他堅持要講曆史政治。結果講演裏有一些知識性錯誤,學生不停地哄笑。因此南大曆史系教授認爲,金庸先生的水平別說當院長,當副教授都不夠。

這些話在媒體發表後,金庸先生不快、不服。這涉及一個問題,那就是什麽是“曆史學家”。曆史學家和曆史學學者,在自視甚高的金庸眼裏,是兩個不同的概念。2005年,他對記者說:“曆史學家和曆史工作者是不同的。曆史學家要目光很遠,需要一個大的曆史觀,而不是考證哪一點。”如果單從這個角度來說,金庸覺得自己雖然不懂治學的規範,但他具備卓然的史識,屬于曆史學家。

劉知幾在《史通》裏提出史學家應具“三長”,即史才、史學、史識,後來章學誠在此之外又加了一長“史德”。金庸熟讀中國史,具有獨立的史才、史識,哪怕不見于具體的曆史著作,但已融會貫通到他的小說裏了。也就是說,金庸先生雖不是一個訓練有素的曆史學者,但可作爲一個寬泛意義上的“曆史學家”。試問老子的《道德經》,五千言,按現代標准,是哲學著作、哲學論文嗎,符合哪條學術規範?即便如此,老子仍是最偉大的哲學家。

著名史學家饒宗頤等先生,也都對金庸的文史知識推崇備至。北大中文系教授陳平原先生則認爲,“對于中國曆史的獨立思考,乃金庸小說成功的一大關鍵”。著名梵學學者金克木先生在文章裏說:“(金庸)所透露的史學佛學見解,論水平未必是‘超一流’,若著書立說也不見得能稱首席什麽家,得什麽國際大獎。然而以史學佛學入小說,在武俠中講‘破相’,那就超人一等了……以佛觀史的見解未必‘超凡’,但進入小說,特別是武俠小說,就大大‘脫俗’了。”這是知音之談。進而,金克木評第一等通俗小說,“誰能抓住讀者心理趨向而又不只是迎合于一時,同時還能揪住深層的潛力,那就能從布老虎變成鐵獅子”。

金庸小說無疑是金克木所說的“鐵獅子”,他把天文地理、易經八卦、琴棋書畫、美食酒茶等和小說有機結合,是打動人心的要素之一。

然而,這些只是我們的“維護”,學界不認賬,金庸也未必看過金克木等人的文章。但他了解到了自身不足,毅然辭去院長和博導教職。

張紀中導演就曾透露,金庸選擇讀博,是憋著一口氣的,要回擊那些嘲笑金庸學問功底不夠的批評者——誠然,這種說法邏輯上並不成立,因爲人家“嘲笑”的是沒有拿學位之前的金庸,一旦補上所謂專業訓練上的不足,誰還嘲笑呢?

這幾大原因導致了金庸想繼續讀學位。不過問題在于,金庸爲何要認准劍橋大學?

依我看,是爲了完成他媽媽的遺願。因爲他的表哥、詩人徐志摩讀的就是劍橋大學。小時候媽媽常拿表哥做榜樣,激勵他好好學習,跟他說,你看你表哥多厲害,讀的是劍橋大學!不認輸的金庸便說自己長大了也要讀劍橋大學。他媽媽徐祿是徐志摩堂姑,比徐志摩大一歲。1937年金庸13歲,日本人轟炸他的家鄉海甯袁花鎮,徐祿在逃難途中染疫去世,而金庸當時遠在一百裏外的嘉興中學讀書,很快也要隨學校一起逃亡了,未能及時知情。這是他切身的巨大隱痛。既然在媽媽面前許過願,那就要實現。

金庸爲什麽能上劍橋呢?2005年初,時任劍橋大學校長理查德女士偶然讀了《鹿鼎記》的英譯本,贊歎不已,隨即向教授會推薦,提議授予榮譽文學博士頭銜,全票通過。金庸卻謝絕好意,請求到劍橋讀書,完成博士課程。理查德驚訝說:“查先生,榮譽博士是劍橋最高級的學位,排名一般在教授和院士之上,地位甚至比校長還高……”金庸說,我讀博士是因爲學問太低,我不爲學位。他執意要從碩士讀起,劍橋最終同意了他的入學申請。

2005年,金庸師從唐史專家麥大維教授(David McMullen),攻讀博士學位。他拒絕照顧,每天騎自行車去教室聽課。經過五年苦讀,先後拿到碩博學位,金庸尚不滿足,2009年起又到北大深造,師從國學院院長袁行霈先生。袁行霈是常州人,其伯父是溥儀皇帝的老師,而伯父的兒媳正是金庸的堂姐。北大校方專門爲他制訂計劃、確定學制,按計劃金庸應于2013年畢業,但由于他年事已高,終未完成學業,故未如期拿到文憑——北大爲金庸准備了博士文憑,至今都沒能發出去。

亂世孤兒的理想

金庸的主要小說都可歸入成長小說一類。主人公從小到大,在山野間漂泊,孤身奮鬥,或突遭變故,人生劇烈拐彎。這和他本人早期的經曆吻合。

金庸本是富家公子,日本侵華時他是初中生,隨學校從嘉興徒步大遷徙,走到麗水碧湖鎮,差不多一千裏。後來念高中時,因寫文章諷刺訓教主任被開除。在校長和同學幫忙下,1940年7月轉去幾百裏外的衢州中學。浙贛會戰時學校停課疏散學生,故1942年5月提前予以畢業。金庸時年18歲,決定去戰時陪都重慶求學。他走到湘西時已是冬天,盤纏所剩無幾,于是借住同學家。因離考期還遠,他就在農場幹活、複習,次年去重慶考取了中央政治學校。學校實施軍事化管理,是國民黨“黨立的最高學府”,不安分的金庸雖想好好念書,最終沒念完。後去湘西生活一年多,直到1946年初夏,才返回故鄉海甯。

亂世孤兒,崇山峻嶺裏奔波不定——這不就是青少年時期的金庸和他筆下諸多男主角共同的遭際嗎?而彼時他肝膽俠義,一次次挑戰強權、反抗壓迫等不凡之舉,亦與小說裏“俠客”們的拯世救民一致。郭靖、楊過、令狐沖、喬峰、張無忌,這些俠之大者、爲國爲民的典範,其經曆性情,便帶上了金庸的身影。

至于小說裏的女主角,也帶有他一度念茲在茲的夢中女郎夏夢女士等人的麗影。當然小說創作,人物往往是多樣的複合體。

金庸的理想人物是民間身份,憑本領救民于水火;而力不從心時,則像楊過那樣歸隱——學的是範蠡。

範蠡是金庸最佩服、欣賞的曆史人物。《越絕書》上說範蠡功成身退,偕西施隱居于無錫的蠡湖一帶。那是我的家鄉,我對範蠡多有研究,爲此寫有長篇《大氣運》在《小說月報》發表。大體說來,實際生活中的範蠡亦非金庸理想裏的樣子,早期充滿政治算計,算計不成,被逼離開,複以“陶朱公”揚名後世。這和作爲報人的查良镛差不多——金庸48歲即宣布“封筆歸隱”,其實他改小說改了一輩子。按陳墨的揭示,2004年,他80歲時還在大改自己的作品。

改完全部小說後,不安分的老人,才開啓了轟轟烈烈的讀博之旅。

這哪裏是“封筆”“歸隱”呢?分明就像我在《大氣運》裏所寫的,活脫脫的陶朱公再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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