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來電話了。
電話是阿爸打來的,說我被一家公司錄用了,可以去省城上班。
這是一件大事,一件轟動整個山寨的大事。
茶陵是湖南省的山區縣,而桃坑又是茶陵縣的山區鄉。
也就是說,我們這裏是山區的山區,窮鄉僻壤的窮鄉僻壤。
是山區的極致了。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因爲這裏的人就不是這裏的人。
他們是客家人。
一個客字說明他們是外鄉人。
事實也是如此。
他們的先祖就是從北方遷徙而來。
他們爲什麽遷徙?
因爲戰亂,因爲他們的家園被別人占領了。
他們開始逃命。
他們逃的地方不是省會城市,不是北京上海,而是森林,原始森林。
只有原始森林才最安全。
我們這地方以前就是原始森林。
客家人在這裏繁衍生息。
自然,在原始森林生活是非常艱苦的,最主要的是交通不便。
我們這裏離縣城有六十裏,都是爬上爬下的山路,需要走一天一晚。
所以很多老人終生都沒有去過縣城。
以前很多年輕人也沒有去過省城。
我講的是以前,不是現在。
現在去的人多了,很多人都定居在這裏,生活得很好。
但以前不是。
至少我這個時代不是。
讓我十分興奮的是,我可以去了,並且可以定居在這裏。
這讓很多人不舒服。
記得我家吃上國家糧那一天,我跟一個十分要好的小夥伴說了,誰料,他反應異常激烈,連連大聲地呵斥道,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你家怎麽可能吃國家糧!?
當年吃國家糧是非常金貴的,整個山寨也就五、六個人。
吃國家糧的人不僅可以去糧站買便宜的大米,而且還可以招工,進工廠做事。
吃農村糧不行。
我以前是吃農村糧,現在突然吃國家糧,小夥伴們自然接受不了。
現在我要去省城了,更多人接受不了。
但沒辦法,不接受也得接受,因爲他們改變不了。
我去省城上班,定的是年後。
雖是年後,但年前需要做一些准備工作。
准備工作很簡單,就是需要一個箱子。
我沒有。
我家裏有一個破爛不堪的長箱子,長且大,搬不動,除此之外,就沒了。
有人會問,家裏爲什麽不幫你買呢?
這個家裏不管,主要是母親不管。
她只管吃飯,其它不管,包括穿衣。
小孩子過年的時候,都會穿新衣,我沒有,我家所有的小孩子都沒有。
我們與新衣服絕緣。
說來可憐,從年頭到年尾,鄙人基本上就是一套衣服。
夏天有一件襯衣。
冬天好說,天天穿就是了,髒就髒,臭就臭,無所謂。
夏天不行,天天流汗,臭的狠,沒有衣服換可不行。
但我只有一件衣服,怎麽換?
後來實在沒辦法了,就把母親的一件襯衣穿上了。
結果被老師看到了。
放學的時候,老師專門點我的名,說男孩子穿女人的衣服,不像話。
我聽了,熱血立即上湧,真想扭斷他的脖子。
你以爲我願意啊!?
問題是我沒有,怎麽辦?
總不能一絲不挂來上學吧。
當然,現在最主要的是要找一個箱子。
我的東西很多,主要是書。
我的書有一百多本,主要是小說。
買書自然需要錢,這些錢從哪裏來?
我是從母親店裏拿,說偷也是對的。
我母親開了一家商店,有許多錢,只要供銷社來了新書,我就偷錢去買。
爲什麽不偷錢買衣服呢?
主要不敢。
買書母親發現不了。
買衣服肯定知道。
知道之後的結果就是一頓暴打。
小時候,我基本上是一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
這個打是真打。
深更半夜,我家經常會發出慘絕人寰的慘叫聲。
打多了,心裏自然害怕。
當然,長大後,打得少一點,但對箱子的事她是不管的。
後來,還是我的一個同學幫忙解決的。
她父親幫我做了二個非常漂亮的木箱子。
至今回憶起來,心裏還是格外地溫暖。
二個箱子,一個箱子裝書,一個箱子裝衣服雜物。
箱子裝得滿滿的,有點重。
這時,我們這裏通了公路,每天有輛客車發往茶陵縣城,所以去省城還是很方便。
但是不久公路斷了,因爲塌方了,修複的話需要二三個月。
我是二月份需要去報到,這條路肯定修不好。
怎麽辦呢?
前幾年,我姐姐去湘東鎢礦供銷社報到上班時,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
我姐姐被縣商業局招工,分配到湘東鎢礦。
她也是從家裏出發,遇到了麻煩。
這個麻煩不是公路斷了,而是買不到票。
不是說坐滿了,或者超載了,而是售票客故意不賣給她票。
不賣的原因很簡單,就是恨她被招工,心裏強烈不滿,所以不賣。
我姐姐買不到票,就上不了班,就會被辭退。
這是她非常樂意看到的結果。
其實,她改變不了這個結果,即使晚去了,也沒有事。
因爲這個工作是我父親安排的,而我父親是有關系的,是有能力的。
任何人都改變不了。
但我姐姐很急,買不到票,就站在一旁,暗自流淚。
開始我不知道,後來見姐姐走了,我就跟了過去,恰好目睹了這傷心的一幕。
但是,我也沒辦法。
我不敢上前去理論。
在我印象中,有工作的人都是有權有勢的人,心裏十分畏懼,根本不敢招惹,所以,姐姐流淚,我只能默默地站在一旁,不敢吱聲。
可能是姐姐的眼淚打動了她,也有可能是我的到來,她感到了一絲絲壓力,最終她還是把票賣給了姐姐。
姐姐最終得以成行。
我去報到的話,沒有這麽複雜,但也很麻煩。
因爲沒有車,需要走路。
十五公裏外才有客車。
也就是說,我需要走三十裏路。
如果沒有東西,沒有問題。
現在有東西不一樣了。
我估計走不到。
我雖然住在山區,但從小到大沒幹過重活。
最重的活就是挑水。
我屋後就是一條河,需要把河水挑到家裏來,前後也就是十來米,但我覺得很麻煩,經常不挑。
常常到了煮飯的時候,家裏沒有一滴水。
我見了,總會溜出去,讓母親去挑。
罵也好,打也好,反正我不幹。
我跑得不見人影,你能怎麽辦?
這樣的事,我經常幹。
但這次不行了。
母親是不管的。
你去報到也好,不去也好,她不聞不問。
自己的路得自己走。
報到這一天,我只好自己挑起行李走了。
當然,我弟弟助了我一臂之力,送我上車。
我們倆挑著這個行李,跌跌撞撞上了路。
需要說明的是,到了縣裏,有一個阿姨送給了我一套日用品。
現在這個阿姨估計不在世了,但她的溫暖,我一直記得。
其實世界上的溫暖還是有很多。
在我最困難、最無助、最絕望的時候,這些溫暖總會不期而至。
讓我十分地感激!
(李蘇章原創,抄襲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