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研究張愛玲的著名學者,寫出了另一種“傾城之戀”

中國新聞周刊 2024-05-08 11:11:41

止庵又寫了一部長篇小說。

本來就難以定義他的職業身份,現在似乎更難了。3年前,被冠以周作人、張愛玲研究者,傳記、隨筆作家等頭銜的止庵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受命》出版,當人們還沒有停止對其中複仇、80年代、命運、人的困境之類內容的討論時,止庵的第二部長篇小說《令顔》又問世了。

說起《令顔》的創作初衷,止庵頗有一點惡作劇的意思:“怎麽老說《受命》是我的第一部小說啊?那再來一個第二部吧,我這人有點逆反心理,這樣大家就不會總提‘第一部’了。”

《令顔》的故事與《受命》完全不同,貼近一個54歲女性的視角,跟隨她在回憶與現實裏驗證自己長年存留心中的愛情。做出寫情感小說的選擇似乎也是偶然,《受命》中男女主人公的愛打動了很多讀者,但是一個作家朋友對止庵說,“《受命》寫的是少男少女的初戀,根本沒經過生活的洗禮和考驗,那不叫愛情。”止庵覺得,“哎,有道理啊”,那麽這次就寫一段跨越時間和生死的愛情吧。

“就想寫一個和《受命》完全不一樣的東西。”止庵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他最理想的情景是,蓋住作者的名字,讀者會認爲《令顔》和《受命》根本不是一個人寫的。

但只要對止庵稍有了解,就會發現,它們的底色仍是相同的。無論主角什麽年紀,是男還是女,他們無不背負一個巨大而沉重的秘密,費盡心思,處心積慮,結果卻全是徒勞。這是止庵一直持有的對人生真相的看法——最終徒勞一場,但誰說徒勞就是無意義呢?只要不站在天地視角,而是站在每個人的立場上,一切努力都是有意義的,即便徒勞也是美的。他始終想要表達的,便是對徒勞之美的欣賞。

作家止庵。圖/受訪者提供

死者控制生者的故事

《令顔》的內核是一個傳統或者說老派的情感故事,讓人恍惚想起《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和當年的《受命》一樣,這故事在止庵心裏醞釀好多年。如今想起來,他感覺《受命》也許寫晚了,如果在80年代末就寫出來,男主人公冰鋒的同齡人都還是讀者,那麽小說引發的思考或許與今日不同。《令顔》不一樣,不能早寫,要等書中的女主人公程潔已經年過半百,甚至到今天幾乎不再存在類似的愛情時,把它寫出來才有意思。

這一次,止庵把所有男性都推到故事的背景裏,幕前面目清晰的,全部爲女性。以女性視角開展故事,是止庵給自己的一個挑戰,甚至寫長篇小說本身也是,給自己設置困難,再完成。

但這其實並沒有那麽難。止庵說過,“我這個人活到現在,差不多只做過讀書這一件事,如果這能算件事的話。”他從不否認自己喜愛的那些作家對他的影響和啓發,就拿用異性視角寫作來說吧,文學史上可以參考的先例很多,福樓拜寫《包法利夫人》,當包法利夫人被邀請參加一個晚宴和舞會,她強烈地感受到浪漫的氣氛,渴望過上這種生活,她的一生即因此改變,這正是一個女性視角。而張愛玲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一直緊貼男主人公佟振保,佟振保先後與四個女人之間的關系,都是從他的立場出發來感受和作爲的。

對《令顔》來說,真正難的是戲中戲。兩條故事線索同時展開,一條爲2019年,北京的一家劇院正在排演已故劇作家陳地的話劇《令顔》;另一條則是劇本《令顔》中的故事,時間跨度從20世紀80年代上溯到40年代,虛與實彼此影響,兩代女性互爲鏡像。

對止庵來說,《令顔》中的劇本創作比寫小說本身更具挑戰性。小說中劇作家陳地曾三易稿,作家止庵也是一樣。止庵一向喜歡讀劇本,寫《令顔》前又集中讀了幾十部。對《令顔》影響最大的是契诃夫的《海鷗》和皮蘭德婁的劇本《六個尋找劇作家的角色》,爲此,止庵特意在《令顔》裏安排了一處閑筆,程潔應聘的劇院“正在上演契诃夫的《海鷗》”,向這位文學前輩致敬。

最終,止庵花大力氣爲《令顔》創作出了完整劇本,雖然故意沒有在小說中完全呈現,但幾乎成爲穿起書中各時代人物的最重要線索,在現實故事早已去世的作家陳地,也通過劇本裏的台詞不斷表達著審美觀和價值觀,借助2019年劇院排演的話劇,他繼續“活著”,不但如此,還影響著他身後故事的走向和一系列人物的命運。

兩條線索,虛實交錯,止庵覺得《令顔》的結構比《受命》要複雜精妙得多,但在本質上,二者都是他想寫的過去影響當下、死者控制生者的故事。

長篇小說《令顔》,作者止庵。

真正的小說必須細

止庵有個“故事口袋”,《受命》和《令顔》都是他從這個“口袋”掏出來的、醞釀了起碼30年的故事。今天的我們熟知的他,是以莊子、義和團、周作人、張愛玲研究者的面貌出現的,其實,20世紀80年代,他有過一段把全部熱情放在創作小說之上的日子。

止庵最初的小說寫作課來自父親——詩人沙鷗。那還是1973年,父親在家閑居無事,起念要教授子女們學習寫作,止庵和哥哥姐姐常聚在院裏的槐樹下,聽父親侃侃而談,主要講怎麽寫小說。止庵那時剛上中學,本來就受家庭環境影響酷愛讀書,聽完父親授課,接連寫了好幾個短篇,取材于學校生活。

在正兒八經的習作以外,止庵曾和二哥玩過一種遊戲。先是在棋子上貼些編造的人名,演習類似《東周列國志》的故事,不過國度和情節都出乎自己的幻想,後來覺得有意思,幹脆你一段我一段地記在小本子上,倆人還合作寫武俠小說。家裏房子頂棚一角破了個窟窿,他和二哥每輪流寫一段,就爬上被垛把小本子藏到裏面。有一次被父親發現,擔心有違禁內容,還特意取下來檢查一番,但並沒有予以制止。這大約算止庵最早的創意寫作練習,後來遊戲中止,本子也丟了,但日後失眠的時候,止庵有個自我療治的法子,就是編故事給自己聽,某種程度上,仍然像當年和二哥合編幻想國故事的延續,雖然距離那時已經很久遠了。

止庵最開始學寫長篇小說時,因爲崇拜老舍,也想用北京口語來寫城市底層生活,但是發現《駱駝祥子》裏的許多說法,與當時已經頗爲不同,不能照搬,還得靠自己在實際生活中體會,于是就留心胡同裏老頭老太太們平時的說話習慣,隨時加以記錄,以後小說裏對生活細節的留心和捕捉,大約從那時候就開始了。

彼時,期待在文壇大有一番作爲的止庵,卻頗爲不順利,在80年代發表過十來個短篇和一個中篇,沒激起任何水花。他覺得那算一段充滿失敗的經曆,在生活的各個面向經曆“徒勞”,曾經憤世嫉俗,所幸因爲通讀《莊子》而獲得了解開人世間難題的鑰匙。他放下了對小說的追求,轉而去外企做銷售,然後成爲職業讀書人,一下子幾十年就過去了,直到60歲,決定給自己放個長假,才又從當年的筆記裏找出素材,再次開始寫小說。

止庵下過很多看似無用的功夫,說無用是因爲全憑愛好,並無目的。例如看日劇,幾年前他覺得女演員尾野真千子演技特好,于是把她參演的所有電視劇和電影都找來看了,由一個演員入手看影視作品是他自己發明的路數。迄今止庵並沒寫過任何有關日劇的文章,但日劇以細致入微的生活細節來推動情節的刻畫方式,卻滋養了止庵的小說。在他看來,日本小說也是如此,人物的情感寄托于一系列細節,這些細節看似普通,實則既深厚又深刻,其中體現了作者獨特的理解發現。

《受命》裏,止庵以學醫時學到的科學精神去面對書中80年代的細節,到了《令顔》,他簡直更進一步,以繡花般綿密的細節,灌注生活本身散發的氣韻。“情節可以虛構,但細節無法編造。細節一旦不真實,讀者就會感到整部小說都虛假了。”止庵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在他看來,細節像是衣服的針腳,一個地方沒縫嚴,多好的料子也顯得差勁了。

事實上,如今很多小說並沒有細節,寫人喝醉,就是“一杯接一杯,把自己灌醉”,在止庵看來,這好像個故事大綱或是影視劇梗概,可能人家的目的本就如此,也方便快節奏閱讀,但他自己接受不了。他覺得真正的小說不能粗略,要而不繁,他喜歡的小說幾乎都是這樣,例如張愛玲最長的那本《半生緣》,曼桢和世鈞相遇後並沒有發生什麽事,就是每天上班,到飯館裏吃飯,筷子有點髒,洗洗筷子,曼桢手套丟了一只,世鈞給找回來,他們的關系就在這一件件小事裏展開,成了情侶。

這樣寫當然難,因爲得對日常生活足夠了解且感受敏銳。《令顔》要寫話劇的排練,沒見識過話劇劇組生活的止庵遲遲沒能動筆,正發愁能去哪兒體驗生活的時候,恰好有個劇院請他去當文學顧問,于是,他得已完整地觀看了一部話劇從建組到演出的過程。他每天與演員們同去劇組,觀察導演與演員排練怎麽交流,休息時做什麽,隨時做筆記,記下了數萬字。就連保潔員平時在樓梯下休息的角落,他都去細心看了。書裏楊新米醉酒的酒吧也有原型,止庵請朋友帶自己去仔仔細細轉了一圈,酒水單子、不同的酒匹配什麽樣的酒杯、酒鬼什麽樣,他全記錄下來,最終,書裏楊新米喝醉那一夜的點點細節,推動了互爲鏡像的兩代女性,走近彼此。

“總框架搭建好後,少寫意外事件,多寫日常生活,讓人物關系在其中不斷發展,故事通過一系列細節來累積推進。”這就是止庵想寫的小說,《受命》如此,《令顔》更加極致。

對人物遭遇不施以援手

對人生本質的理解仍然藏在小說裏。《令顔》看似是愛情主題,其實不然,其中沒有一段愛情完滿,甚至沒有閃光,放下或不放下,都是困境,都不滿足,都爲其所苦。在他的兩部小說裏,既沒有冰釋前嫌的釋然,也沒有得償所願的痛快,止庵從不對筆下的人物稍加憐憫或予以拯救,這是他一貫的創作觀。

他小時候讀魯迅,對《明天》久久難以理解,總覺得單四嫂子很無辜,爲什麽她的兒子一定要死呢,而且最後連夢也不能夢見。《藥》的結局也是,華小栓是否也可以有別一種結局,即他吃了蘸了夏瑜的血的饅頭,病勢竟好轉了呢?這或許于作品的藝術震撼力有所減弱,但是在主題上並無大礙,至少提出這種可能性是無妨的。他開始思考,魯迅如此選擇,除了藝術方面的考慮,是否也有別的因素。止庵由此感受到魯迅作品中的殘酷或死亡之美,這在以往中國小說中幾乎見不到,魯迅小說的魅力和力量,至少有一部分因此而産生。

1984年,止庵開始讀張愛玲,發現她同樣如此。尤其是《色,戒》結尾,“他一脫險馬上一個電話打去,把那一帶都封鎖起來,一網打盡,不到晚上十點鍾統統槍斃了。”主角“王佳芝”的命運結束在“統統槍斃”四個字裏,她的死微不足道。

現在的小說家偏溫情,沒到懸崖邊上就轉回來。而在止庵的現代文學觀裏,魯迅和張愛玲是在金字塔尖兒上的,因爲只有他們,才真正做到決絕,這是真正的上帝視角——“天地不仁,以萬物爲刍狗”。止庵醉心于這樣的作品,因爲作者不因人物的無辜和悲劇而施以援手,這是超越人間的物外視角。

在他看來,這就是生活的真相。當年在醫院當牙醫,他的一個同學幫一位紅光滿面的老人做了一副義齒,一星期後,一個中年婦女來取假牙,說要放進父親的骨灰盒裏。《令顔》幾乎寫完時,止庵總覺得結尾缺點什麽,有一天出門散步,在公園一棵樹上看到一串刻痕由深至淺的“愛情記錄”:“2011、12、13……18,分了。”這段源于生活的真實,被他寫進小說,正契合了程潔的人生。《令顔》寫了愛情,但真正要探討的,還是背後的人生——一個人怎麽活過自己的一生,自己不一定清楚,別人也無從評價。

止庵認爲好的文學作品,不會用虛假的安慰哄騙讀者,而是寫出人生的真相。“這樣反而可能使人讀了之後變得堅強,我自己從閱讀中就是如此獲益的。”作品裏,他用“天地”的視角,只創造,不幹涉,作品外,他當然自居“萬物”之一,認真過自己的生活。

《令顔》完成的同時,他還打磨出一本關于張愛玲研究的全新著作《張愛玲事迹》,他覺得自己研究張愛玲20多年,一直編書和整理原稿,偶爾發些議論,是時候專門寫一本有分量的書了。他一向信服加缪說的“重要的不是活得最好,而是活得最多”。他想盡量讓自己的人生充分一些,多樣一些。當然,和多數人比起來,他的經曆已經足夠多樣,當過牙醫、記者、外企銷售、編輯,後來又是作家、學者,還是讀書人,影視愛好者和美術愛好者。盡量讓人生活得豐富,大概算無意義中的意義。即便在天地看來,徒勞是人生的本質;但畢竟在萬物自己眼裏,各有各的作爲和旨趣。

記者:李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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