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這輩子只崇拜兩個女人,一個是她生母黃逸梵,另一個就是姑姑張茂淵。
張愛玲說,覺得姑姑身上有種普通人身上沒有見識和修養,就像周作人一樣。
姑姑看都沒看她,繼續修剪伸進窗子的花枝,只是手上力道大了幾分,讓人察覺到她似乎有些不快。
“我誰都不像,對那些文人墨客也不感興趣。”
張愛玲撇撇嘴,眼神似有似無飄向了書櫃頂層,若不是那裏至今還放著那塊兒淡紅霞帔,她就信了。
開局張茂淵是張愛玲的親姑姑,也是清末重臣李鴻章的外孫女,自出生就是含著金湯勺的。
1901年,也就是張茂淵出生這一年,李鴻章代表清政府簽訂了喪權辱國的《辛醜條約》。
李鴻章成爲了中國的“罪人”,連帶著他的家人,一起受盡全國人民的唾棄。
1902年,在李鴻章死後沒多久,張茂淵的父親也郁郁而終。
從此她和哥哥張廷重,就只能靠著母親李菊藕拉扯長大。
母親深知女子在亂世之中的艱難,她不求女兒能長成大家閨秀,只希望她活的清醒、通透,即使沒有家族庇佑,也可獨立生存。
所以張茂淵自小都被母親當成“男孩”來養,給她剪短發,穿男裝,還讓下人們都稱她爲二少爺。
張茂淵自小就聰慧過人、特立獨行,但說話辦事兒都頗有尺度,是個很有思想的神奇女子。
跟妹妹截然不同,哥哥張廷重似乎完全“長歪了”。
他小時候逃學,長大了抽鴉片,一輩子沒什麽出息。
尤其是結婚以後,張廷重完全不尊重妻子黃逸梵,對她非打即罵,還在外養了很多女人。
張茂淵在深院高牆中,看著逐漸式微的家、因婚姻面目全非的嫂子、還有扶不上牆的大哥……心下一片荒蕪。
倘若終身過這種生活,與行屍走肉也無甚區別。
1924年,張茂淵找到黃逸梵,問她願不願意和自己一同赴英留學?
黃逸梵被痛苦婚姻埋葬許久的藝術理想,再次點燃。
1925年,黃逸梵在張茂淵的幫助下,離開了無能狂怒的丈夫,一起坐上了前往英國的輪渡。
一見誤終生這是張茂淵第一次坐輪船,等興味褪去,就開始暈船了。
張茂淵艱難地扶著圍欄吐個不停,嫂子一遍拿著紙袋接她吐出來的酸水兒,一邊擔憂的給她拍後背。
這時一杯水突然遞到跟前,緊接著是一個陌生的男聲:“暈船的話,喝點溫水會好一點。”
張茂淵擡頭,因劇烈嘔吐而充滿淚水的雙眸,仿佛氤氲了一汪清泉,姣好面容還泛著紅暈。
男人心髒被猛然擊中,握杯的手不自覺收緊半分。
張茂淵接過水杯喝下,一陣溫熱從口腔順著流遍全身,確實讓她舒服了不少。她輕擦朱唇,點頭謝過來者。
待張茂淵好轉後,才定下神來端詳眼前男子。他年輕俊秀,西裝修身、剪裁得體,整個人都透著股書香氣息。
前半生見得最多的男人,就是她那不靠譜的大哥,如今猛然見到這麽一個文質彬彬少年郎,竟讓她有些心跳加快。
在星辰海洋之中,二人仿佛心有靈犀一般,狀似多年老友,開始相互了解。
黃逸梵見狀,也不打攪他們,笑笑離開了。
男子很有禮貌,主動介紹自己,他名叫李開弟,出生于書香世家,才從上海交通大學畢業。
接下來的幾天,兩個年輕人經常相約一起喝茶聊天,還在輪渡上的晚會中爲衆人獻舞,郎才女貌的配合令衆人熱烈歡呼。
熟絡起來以後,李開弟開始主動聊自己家境,似乎有意更進一步,想告訴張茂淵自己家世清白,讓她安心。
聽到對方談及家人,饒是向來潇灑痛快的張茂淵,也有些猶豫不決。
她知道自己外公受盡世人謾罵,尤其是讀過書的有志愛國青年們,他們更是不齒李鴻章。
李開弟是個體面人,他看出張茂淵目光躲閃,心想或許她出身不好,于是也不再追問,反而很巧妙地引開了話題。
張茂淵松了口氣,但隨即心中就是更深的不安。
這天夜裏,張茂淵獨自坐在輪船頂上閉眼吹風,涼風吹散她的長發,讓她心中有了些許安甯。
此時肩上一暖,她驚慌睜眼,李開弟目光如水,將一件淡紅色的霞帔搭在她肩頭。
在那個年代,鳳冠霞帔是何含義?懂得都懂。
她握緊霞帔,眼中泛起淚花,然後和李開弟深深相擁在一起。
此處無聲勝有聲。
終是無緣那天過後,雖二人沒有挑明關系,卻也心照不宣的似戀人一般相處。
那是張茂淵記憶中,最幸福的一段時光,幸福到往後數十年想起來,都仿佛做夢一般。
直到有一天,船上一衆年輕學生們,再次相聚交談。
不知是誰起頭,聊起國家民生,又聊到了《辛醜條約》,李鴻章這個名字,再次連帶著全家人被衆人辱罵。
張茂淵一直都知道外公風評不好,關于國家大事,她無法評價,但這麽當著面聽到,她還是臉色變得很難看……
坐了一會兒,她就借口身體不適,搖搖晃晃的離開了。
李開弟擔憂的跟去,直到去了無人的船尾,他才看到張茂淵滿臉的淚。
他嚇壞了,連忙上前詢問安慰。
心中的委屈和痛苦,在愛人的關心下被無限放大,張茂淵再也忍不住,想和他傾訴。
于是,她第一次將自己的身世告訴了李開弟。
雖然心中有所預料,但看到李開弟的眼神先是從震驚,再變爲掙紮,最後成了晦暗不明的冷意……張茂淵心髒還是猛然揪痛了。
李開弟知道,李鴻章做的事兒跟他的後人無關,但國仇家恨面前,他怎麽也無法說服自己,和“國賊”的孫女有過多牽扯。
他悄悄握緊拳頭,艱難張口:“我知道了,那些事情與你無關,莫想太多,早些回去休息。”
聲音是前所未有的疏離,說罷,便不顧滿眼絕望的少女,獨自離去了。
這天過後,李開弟開始疏遠張茂淵,爲了躲開她,甚至都不再去餐廳吃飯。
張茂淵內心痛楚,但她不願放棄來之不易的心動。
幾天後,她鼓起勇氣找到李開弟,問他是否還願與自己交好?
李開弟只是冷漠的說,他們從來都只是朋友。
張茂淵眸中含淚,拿出那塊淡色霞帔,聲音有些顫抖:“那我只問你,這算什麽?”
男人眸光微閃,一絲隱痛劃過,卻還是開口:“海風涼,給小姐當圍巾帶而已。若是嫌那花樣豔俗,便扔掉罷。”
一句話說罷,波濤洶湧的海洋似乎沒了聲息,張茂淵清楚地聽到一聲琉璃破碎,那是心中最後的期待。
她緩緩後退,表情絕望,離他越來越遠之後,轉身回到船艙。
此後,近在咫尺的二人,再沒見過一面。
張茂淵和李開弟在輪渡上的相遇,就好似一場注定要醒來的夢。
她到英國以後,潛心學習,再無心其他。
她和李開弟在求學中,難以避免會有所接觸,但二人誰都沒再提過那段過往,只是以舊友身份相處。
再後來,李開弟和門當戶對的世家千金夏毓智結婚。
他結婚那天,李開弟邀請張茂淵來做伴娘,她心裏知道,這是李開弟在告訴她:他們的緣分徹底終結了。
嫂子黃逸梵有些擔憂,執意要陪她一起去,她只是漫不經心的笑笑,不置可否的去挑選伴娘服了。
李開弟婚後,夫妻倆依舊會和張茂淵來往。
潇灑人生夏毓智知道這個女子是丈夫初戀,本身心裏有些不快。
但在相處之後,她發現張茂淵是個非常清醒潇灑的人。
她心中有對愛情的追求,卻不會被愛情裹挾;她活得坦蕩自在,是自己這個從小被要求必須“溫順賢良”的大家閨秀,永遠無法達到的高度。
于是後來,她也開始發自內心敬佩這個女人,二人也很快成爲摯友。
張茂淵確實是個值得敬佩的女子。
1930年,黃逸梵和張廷重離婚,雖然心中放不下兩個孩子,但她沒有回國,而是選擇留在了英國。
屆時張廷重和“小三”打得火熱,只願意養著兒子,對女兒張愛玲棄之如敝履,甚至經常家暴她。
張茂淵不忍看侄女深受父親摩搓,就帶著侄女離開家裏,從此後,張愛玲就開始跟著姑姑一起生活。
張茂淵說得一口流利的英文,又留過學,頗有見識,于是被介紹去了一家電台做女主播,一個月就能賺到一萬塊錢。
那時候的一萬塊可不是個小數目,靠著在電台上班的工資,她和張愛玲度過了非常富裕的一段生活。
後來因不想讀一些違背內心想法的新聞稿,張茂淵又舍棄了高額工資離開電台。
之後她先後做過翻譯,做過銀行職員,做過各種各樣的職業,但都不長久,很快主動離職。
但無一例外,她每次離職都是主動的,工作讓她不開心,她就會光速跳槽。可她還每次都能找到收入不錯的新工作,可見她是個非常有能力的女人。
在亂世中,即便是男子也難以潇灑一生,她一介女流,加上自己外公的特殊身份,更是有過艱難。
後來張茂淵自己創業,不過很快就破産了,之後她帶著張愛玲過上了好一陣流浪困苦的生活。
在外漂泊那段日子,張茂淵變賣過許多從家中帶出來的珠寶貴物,獨獨那塊鑲嵌著金絲線的霞帔,一直保留至今。
有一回,張愛玲說自己鋼筆頭摔彎了,想讓姑姑給自己買支新的。
那年正處戰火紛飛時,一支鋼筆可不便宜,姑姑淡淡“嗯”了一聲,然後就拿出霞帔,似乎想典當出去。
晚上回來以後,張茂淵將鋼筆扔給侄女。
張愛玲看著已經被修好的鋼筆,又看看將霞帔完好無損放回原處的姑姑,表情饒有興致:“這新鋼筆,倒是和我那舊的很像”。
張茂淵斜撇她一眼,似乎沒聽出她弦外之意:“這塊物件兒起碼值十塊錢,當鋪一塊錢就想打發我,自然不能讓他占這個便宜。”
張愛玲好整以暇的笑笑,之前姑姑賤賣掉價值三千塊的名牌手表,眼睛都沒眨一下,到這塊霞帔,倒是較真起價值來了。
不過她也很懂事的沒戳穿姑姑,繼續埋頭寫自己的小說去了。
張愛玲眼中的姑姑世人都說張愛玲是個“怪胎”,但其實她骨子裏還是個極爲浪漫主義的人,張茂淵就不一樣了,她非常務實。
張愛玲在文章中說,愛人在脖子上留下的那抹朱砂色是愛情;
張茂淵看後嗤之以鼻,直言那不過是毛細血管破裂罷了。
于是張愛玲在後來的文章裏“吐槽”到:張茂淵女士是個對任何事情都極度理性到無情的人。
在侄女心裏,張茂淵非常“別扭”。
她口口聲聲說不愛讀書,偏又會把自己的小說讀了一遍又一遍,讀完還不忘來挖苦一句:“故事怎麽如此不快。”
張愛玲覺得,姑姑不是不喜歡文人,只是在逃避某個人罷了。但具體是非,只有姑姑自己知曉。
張茂淵過過奢靡的富貴日子,也過過窮困潦倒的生活。
可不管生活再怎麽大起大落,她都處變不驚的受著,仿佛她就是個局外看客似的。
但張茂淵也是個很有自尊心的人,她落魄的時候,從不聯系富貴的友人,甯可變賣家産,也不願向他們求助。
張茂淵和李開弟再次見面,已是多年以後。
1939年,張愛玲將去香港讀書,張茂淵將侄女送去香港,又找到李開弟,托他幫忙照顧。草草一面,她便回了上海。
張愛玲在李開弟家中生活的那段時光,終于親眼見到了姑姑一直不願說,卻藏不住的那段往事的主角。
李開弟是個非常負責的長輩,說話溫吞,做事有分寸,給張愛玲的生活學業安排的井井有條。
她咬著筆尖想:難怪姑姑一直念念不忘。
兜兜轉轉五十年1965年,李開弟的妻子生了重病,屆時子女都不在身邊,張茂淵聽說以後,不遠千裏來到香港,以老友身份照顧她的起居。
彌留之際,夏毓智流著淚和張茂淵說出了一段話。
她告訴張茂淵,自己知道她和李開弟的過往,心裏其實也知道,李開弟並未忘記過她。
起初她在意二人關系,但這些年過去了,二人未越雷池半步,甚至還在她臨死之前照料她,她非常感動。
她還說,她知道這些年來張茂淵一直未婚,心中多半是還念著李開弟。所以她希望張茂淵可以在未來,替她照顧李開弟……
張茂淵聽她說完,早已是淚流滿面。
只可惜時局動蕩,李開弟在特殊時期,度過了人生中最晦暗無光的那些年。
在最痛的那段歲月,年過花甲的李開弟無數次想了此殘生,最後都被張茂淵拉了回來。
張茂淵並不比他過得好到哪去,但她比李開弟堅韌許多,她依舊是個堅定地務實派,堅信生活總會好起來。
那些年,張茂淵不顧閑言碎語,也不懼任何阻礙,義無反顧的陪伴在李開弟身邊。
數十年的默默等待,就算是快石頭也該捂熱了。
更何況李開弟心中其實也從未忘記過張茂淵,只是家庭和道德的責任,讓他不能表露心意罷了。
直到1979年,李開弟終于回歸了正常生活,張茂淵也終于可以和李開弟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這年年末,二人正式結爲夫妻。
無論是李開弟的子女,還是遠在歐洲的張愛玲,都非常祝福他們。
二人在親人的祝福之下,舉辦了一個小小的儀式。
張茂淵從小盒子裏拿出那塊早已泛黃的霞帔,披在肩上,笑著看李開弟:“好看嗎?”
歲月在她臉上刻滿了皺紋,但此時的她,依然和初見時一樣,笑顔如嫣,少女懷春色盡顯。
李開弟鼻子一酸,連連點頭:“好看。”
參考文獻:《姑姑語錄》——張愛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