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紫雲:《摹物不倦:物象與明清小說日常敘事的展開》

古代小說研究 2024-03-20 07:13:40

《摹物不倦:物象與明清小說日常敘事的展開》,劉紫雲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23年12月版。

內容簡介

小說的世界不僅有各色人物,更有萬千物象。在中國古代小說中,物象曾一度先于人物而穩踞敘事的中心。以何種方式描寫或敘述物象,在中國古代小說史中經曆了一個不斷生成、演化的過程。寫物的傳統,可以遠溯至先秦,但在崇奇尚怪的文化觀念影響下,反常之物、超常之物因其“怪”“異”才爲彼時的敘事所留意。一直到明代中後期的世情小說中,物象才不僅以其日常性獲得認可和關注,而且被吸納爲日常敘事的必要成分。

物象參與勾勒一種日常生活的新輪廓,並重塑長篇小說的語言景觀;對物象的描寫與敘述共同彙聚成一種冷靜、疏離的語言風格,而正是這種風格蘊含了明清小說日常敘事的重要精神:將物從意義的重負中解脫出來,讓物回歸物本身。

該書嘗試梳理日常物象浮出文學地表的曆史過程,並通過經典文本鈎沉那些原本被視爲零散、瑣碎、缺乏獨立價值的日常物象描寫,使其重新進入讀者和研究者的視野,借此激發對明清日常敘事新型審美風格及創作觀念、明清物質生活及文化更爲深細的感知與理解。

目  錄

緒論:作爲小說構成要素的物象與日常敘事

上編 走向日常:古代小說物象描寫的演變史

第一章 先明小說的尚奇傳統與平常之物的浮現

第一節 非常之物“開疆拓土”

第二節 平常之物“浮出地表”

第二章 商業出版、城市文化與明小說物象描寫的日常化

第一節明中後期商業出版的日用性與世俗化

第二節明中後期話本小說物象描寫的日常化

中編 言之有“物”:物象與世情小說的日常敘事

第三章 物象與情節形態

第一節 “焦點物象”與節點性情節

第二節  “線索物象”與連續性情節

第四章 物象與敘述形式

第一節 “場景”中的物象

第二節 “停頓”與“概要”中的物象

第五章  物象與人物場域

第一節  “物象群”與人物場域總體面貌的界定

第二節  “單物象”與人物場域精神內核的提煉

下編 象外之意:物象的文化意蘊與文體風格

第六章  物象的文化意蘊

第一節  儒林衣冠與士人文化之檢討

——以《儒林外史》爲例

第二節  私室陳設與多元價值

——以《紅樓夢》爲例

第七章  物象與文體風格

第一節  篇幅與結構方式

第二節  語言與藝術觀念

結語

參考文獻

後記一

後記二

劉勇強

我在大學讀本科時,看了狄更斯的《大衛·科坡菲爾》,印象十分美好。大約和劉紫雲、林瑩等學生說起過,她們從美國訪學回來時,特意送給我一本英文版的David Copperfield。

《大衛·科坡菲爾》

得到此書後,我隨手翻到記憶猶新的第二章結尾:

I sat looking at Peggotty for some time, in a reverie on this supposititious case: whether, if she were employed to lose me like the boy in the fairy tale, I should be able to track my way home again by the buttons she would shed.

它的大意是,我坐在那裏,朝皮果提看了一眼,同時心想:萬一她像童話中說的那樣奉命把我遺棄,不知我能不能沿著她落下的紐扣回到家呢?

關鍵是“紐扣”(button)。在這一章前面,狄更斯已兩次有意提到了女仆皮果提的紐扣,先是描寫了皮果提對小大衛·科坡菲爾的愛憐,當她張開雙臂抱住大衛時,由于胖而且用力,長衫背後的扣子就會飛出去一些,有兩顆扣子蹦到客廳的那一頭去了(...some of the buttons on the back of her gown flew off. And I recollect two bursting to the opposite side of the parlour, while she was hugging me)。

接著又描寫了他們在大哭時,大衛說他還記得她衣上的扣子一下全飛了(I remember, and must have become quite buttonless on the occasion)。正因爲有了這前兩次描寫,“沿著她落下的紐扣回到家”這句話,才充滿了異常強烈的感情色彩,同時又帶著童稚特點。

《格林童話》

在格林童話中,有一篇《亨塞爾和格萊特》敘述了一個樵夫在饑荒年間想把一對小兒女遺棄在山林中,小男孩亨塞爾提前裝了一口袋白石子,一路扔下做標記,這樣,他們又順著石子路回到了家。大衛·科坡菲爾想沿著皮果提落下的紐扣回家,應來自亨塞爾的小石子。而與小石子相比,紐扣更接近日常生活。

由于狄更斯的三次有意點出,紐扣又不單純是一個生活物品,而具有更豐富的藝術意義。沒有什麽比紐扣更適合表現胖女仆的身材、身份特點,也更適合表現小大衛·科坡菲爾與她的親密關系及其細膩的觀察和天真的想象。也就是說,狄更斯成功地將紐扣提煉成了一個極具表現力和情感內涵的日常物象。

之所以想到這個溫暖的細節,是因爲劉紫雲那時正開始對明清小說中日常物象的探討。

實際上,在我粗淺的觀感中,明清小說中的物象描寫確實是大量存在的。可以說沒有物象,一些小說的情節可能無從展開,比如《三國演義》第二十一回的“青梅煮酒論英雄”,劉備聽到曹操說天下只有他們兩人算真正的英雄,驚而失箸,隨即巧借聞雷來掩飾。這一副普通的筷子,不但讓曹操改變了對劉備的看法或戒心,甚至可以說後來三國局面的形成也與此相關。

範揚繪青梅煮酒論英雄

而在《紅樓夢》第四十回中,鳳姐捉弄劉姥姥以取悅賈母的一個重要細節,也有賴于一副老年四楞象牙鑲金的筷子。在這兩部不同題材的小說中,筷子對情節的發展都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同樣,沒有物象,人物形象也難以得到完整的刻畫,最簡單的事實是,人物必須穿衣服,而服飾作爲一類重要的物象,必然成爲人物形象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即便是像《西遊記》這種神怪小說,也能找到相關的真切描寫,第十四回孫悟空剛從五行山下脫出,小說寫他將唐僧脫下的一件“白布短小直裰”“扯過來披在身上,卻將那虎皮脫下,聯接一處,打一個馬面樣的折子,圍在腰間,勒了藤條”,走到師父面前問這等打扮如何,唐僧連聲道好,說:“這等樣,才象個行者。”“徒弟,你不嫌殘舊,那件直裰兒,你就穿了罷。”悟空則唱喏道:“承賜!承賜!”其間有一種師徒相得的溫情。

同一回稍後,《西遊記》又描寫了“光豔豔的一領綿布直裰”和一頂嵌金花帽,唐僧打“诳語”騙孫悟空“是我小時穿戴的。這帽子若戴了,不用教經,就會念經;這衣服若穿了,不用演禮,就會行禮”。孫悟空遂脫下舊白布直裰,將綿布直裰穿上,把帽兒戴上,從此便飽受緊箍之苦。兩件直裰,一爲純樸白布,一爲光鮮綿布,人物心理與關系俨然可見。不用說,與人物相關的物象遠不只服飾一項。

民國雕瓷粉彩孫悟空

與此相關,通過物象描寫,人物的心理也可以得到更具體的呈現。這方面,《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中的描寫很能說明問題,除了珍珠衫的功能性作用外,作品在所依據的文言小說本事基礎上,還增加了紅紗汗巾和鳳頭簪子這兩件小物件。

陳大郎因不知蔣興哥是王三巧之夫,托他帶情書及一條汗巾和一根簪子給王三巧。蔣興哥生氣地把情書扯得粉碎,又折斷玉簪。後來爲了留作證據,才忍辱帶回。而當他交給王三巧時,王三巧並不知是陳大郎送來的,她只能猜測:“這折簪是鏡破钗分之意;這條汗巾,分明教我懸梁自盡。他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是要全我的廉恥。”

這兩個小物件先是強化了蔣興哥的憤怒,後又表現了王三巧的內疚,將人物不便明言、作者也難以複述的心理表現得真切動人。

《喻世明言》會校本,馮夢龍編著,李金泉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9月版。

另外,物象描寫也往往能夠成爲小說家構建環境的一個重要手段。如《紅樓夢》第四十回敘賈母帶了一群人在大觀園各處轉,進了寶钗蘅蕪苑,“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樸素無華的室內陳設,正是與寶钗性格極相吻合的環境布置,與不像“小姐的繡房”而好似“哥兒的書房”的黛玉屋子,以及反過來,精致得如同“小姐的繡房”的怡紅院室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如此等等,可見物象描寫的作用不一而足。正因它如此普遍、重要,它還有小說類型、小說史等多方面的意義。從類型上說,不同題材的小說有不同的物象;從小說史上說,物象描寫的階段性特點既與物質文化的發展與自覺相關,也與小說家對物象運用得越來越突出、越來越娴熟有關。

應當說,對上述現象研究者都有所探討,不過,我以爲至少還有兩個方面還存在較大的研究空間,一是在各種小說理論著作中,物象似乎都還沒有作爲一個獨立的理論概念被闡釋,從而制約了相關研究的深度與理論化水平。

二是在小說研究中,其實踐意義也沒有得到系統全面的梳理與充分的討論,一些相關研究還局限于具體作品藝術特點的分析上,而物象運用與描寫無論就其表現、演變或是內涵來看,都可能反映著某種藝術規律。

正因爲如此,當劉紫雲以《古代小說日常物象描寫研究——以明中期至清中期世情題材小說爲中心》作爲博士學位論文的選題之初,就致力在上述兩方面有所推進,她初步而卓有成效的努力得到了論文答辯委員會的充分肯定。

《一九〇六:英倫鄉野手記》

之後,她又在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後期資助項目的資助下,不斷提煉、拓展,最終成就了眼前這部更爲紮實而新見叠出的專著。

統觀本書,我以爲有如下幾點貢獻最值得稱道。

第一是對日常物象描寫的理論探索意識。

在小說的藝術世界中,物象之重要,不下于人物、情節、語言等其他構成要素,小說作者因知識修養及作品題材特點、語體風格、文體類型等的差別,物象描寫及其功能運用也各有不同。

通過物象分析,可以更深入地把握小說形象體系的構建細節和敘述線索與過程,爲審視與評價具體作品提供一個參照。而長期以來,學界對于物象,雖間有論及,但多以民俗學、文化學的描述性評述爲主,從文體學、敘事學等各個層面進行全方位的理論思考尚待起步。而由于物象描寫散見群書,具體描寫又十分駁雜、水平不一。

《中國古代小說史敘論》

如何做到不刻意回避名著,而又能在前人研究基礎上有所突破,如何做到個案分析和立論角度既有代表性,而又不流于表面的、瑣屑的陳述,都有賴于高度的理論概括與提煉。劉紫雲的研究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提出了一系列有探討價值的命題,如“百姓日用”之學與物象描寫的日常化及其內涵(當代性、地域性、專門實用性)、焦點物象與線索物象、“物象群”與“單物象”等,進而努力發掘這些新命題的學術內涵並構建其合理的邏輯關系。

本書的理論探索意識不只表現在對重大命題的發現與概括中,也體現在對具體描寫的深究與闡發中,如在論述《金瓶梅》《紅樓夢》時,劉紫雲敏銳地注意到兩部小說物質細節與思想主題間的反差,她認爲:

就情節與主題層面而言,兩部小說的作者無不以一種滄桑的姿態向讀者宣布他們對人生虛幻本質的洞察;然而,另一種來自物質的喃喃低語,持續幹擾著作者的高調宣言。對世間萬物把玩描摹的孜孜不倦中,有著作者對世俗生活的熱愛與眷戀。《金瓶梅》的作者熱烈地擁抱了晚明的物質世界,《紅樓夢》的作者則對那個曾經堅固的過去的一草一木皆投之以溫情的目光。

這些探討既有對小說史自成系統的周到考察,又有對經典名著的深度審視,無論宏觀把握,還是微觀分析,都頗具理論啓發意義,有效地拓展了古代小說研究的空間,有助于對古代小說形象體系的總體把握,爲物象描寫的進一步研究提供有益的借鑒。

第二是物象描寫研究的小說史意識。

事實上,從魏晉南北朝小說,到唐代傳奇、宋元話本,物象描寫由少到多,由略到詳,由單純物品到具有敘事意義的物象,漸進發展,有迹可循,至明中葉以後,白話小說興盛,特別是世情題材作品流行,其間物象描寫具體而充分,已成爲小說發展水平的一個標志。

《臧否饕餮:中國古代文學中的飲食書寫》

對此,劉紫雲有一個基本認識,她說:

以何種方式描寫或敘述物象,在中國古代小說史中經曆了一個不斷生成、演化的過程。寫物的傳統,可以遠溯至先秦,但在崇奇尚怪的文化觀念影響下,反常之物、超常之物因其“怪”“異”才爲彼時的敘事所留意,平凡無奇的日常之物尚無“出頭之日”。一直到明代中後期的世情小說中,物象不僅以其日常性獲得認可和關注,而且被吸納爲日常敘事的必要成分。

我以爲這一看法是持論有據的,在全書中得到充分的證明。

與此同時,基于物象描寫的特點,劉紫雲又自覺地“以微觀小說史的橫向梳理爲主線”,不僅揭示了物象描寫的相承相續、不斷更新,也闡發了不同作品間的細微差別,比如在論及“物象群”與“單物象”時,她結合具體描寫指出:

《金瓶梅》更倚重物象群描寫,對單物象尚缺乏十分自覺的選取與提煉。《紅樓夢》在這方面付出了更多的努力,也貢獻了許多成功的創作經驗。

這一觀點即從物象角度揭示了作品間的異同,有可能成爲小說史整體演進的又一“物證”。

《話本小說敘論:文本诠釋與曆史構建》

第三是對物象描寫精細的藝術分析。

如前所述,以往學界對古代小說的物象描寫的藝術成就不乏討論,本書對明清小說中諸多具體物象描寫進行了翻熟爲新、化細爲深的分析,其不俗之處首先表現在物象例證的撷取獨具慧眼,往往有人所未及處。

同時,劉紫雲又將良好的藝術感悟和解析與深刻的理論思考相結合。我們知道,每一部小說作者的知識修養、題材特點、敘事重點、語體形式、表現風格等不同,在物象的描寫及其功能的運用上,也各有不同。通過物象分析,可以更深入地把握小說作品形象體系的構建細節和敘述線索與過程,爲審視與評價具體作品提供一個參照。

而這正是劉紫雲對物象描寫的精細藝術分析所致力追求的方向,在討論“焦點物象”時,她就將其與“節點性情節”放在一起考察,揭示出物象在表現情節沖突、人物關系等中的作用,如書中分析《紅樓夢》第八回、第十九回的相關物象時,劉紫雲指出:

從豆腐皮包子、楓露茶及至蒸酥酪,我們仿佛看到一座潛伏著、不斷醞釀並尋找出口的火山,最終噴薄而出。

與《金瓶梅》中荷花餅風波不同,上文這些物象描寫,不僅每一個構成一個小的矛盾,而且三處合起來共同構成上升階梯,層層累積的敘述最後構成一個整體性的矛盾,矛盾的雙方也從兩三個人之間演變成兩類人之間。寶玉與李嬷嬷主仆間的矛盾倒在其次,更爲根本的矛盾乃在于“女兒”與“女人”這兩類人之間。

基于這一抽絲剝繭、逐步遞進的分析,豆腐皮包子、楓露茶、蒸酥酪這些瑣屑物象所具有的功能作用昭然若揭。書中通過物象描寫對寶黛關系中黛玉心理的把握以及黛玉在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的人物場域比較,也入情入理、深中肯綮。

劉旦宅繪寶黛共讀西廂

當然,劉紫雲的研究既給人帶來了眼界大開的欣喜,也帶來更多的憧憬,昭示了日常物象描寫研究可以進一步拓展的空間。僅從本書的閱讀而言,就有幾點我覺得大有可爲的。

一是書中提出了諸多內涵豐富的命題,諸命題在互爲印證與補充而相得益彰方面,猶有發揮的余地,一些概念如“物象群”等的意義實具普遍性,本書已有闡發,但限于篇幅,目前仍較多集中在《金瓶梅》等若幹名著的個案分析中,爲了充分彰顯其理論價值,還可以推而廣之,並在推廣中得到進一步的強化。

二是物象描寫與小說文體的關系研究也有待開掘。本書下編第七章即是從篇幅、結構、語言與創作觀等小說文體要素入手,探討物象與諸文體要素之間的互動關系,以及物象對小說文體風格形成的意義,這一研討目前還是提綱挈領式的,還有值得深究的地方,同時,可以也應該引入的相關問題可能也還有一些。

三是如何在物象描寫研究中,處理好跨學科研究的關系,也許還可以找到新的結合點、生長點。

《大明:明代中國的視覺文化與物質文化》

比如近些年,名物學、物質文化的研究較爲熱絡,出現了不少可資借鑒的成果,劉紫雲對此頗有所好,在本書中已有較成功的運用與發揮,如有關馬盂、銀魚、眼紗、眼罩、瓦楞帽、頭巾、紗帽等等的論述。她的研究也是一種啓發,即在這方面也許還有更多可以展開的地方。

四是中外小說物象描寫比較。回到開篇我提到的《大衛·科坡菲爾》中的“紐扣”,由于物質文化發展的特點與程度不同,中國古代服裝似乎還沒有普遍使用狄更斯筆下的那種“紐扣”,當然也就不會有相關物象,但傳統的布制紐扣小說中也不時有所描寫,如《紅樓夢》中的如下例子:

寶玉笑央:“好姐姐,你怎麽瞧我的了呢。”寶钗被纏不過,因說道:“也是個人給了兩句吉利話兒,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帶著,不然,沉甸甸的有什麽趣兒。”一面說,一面解了排扣,從裏面大紅襖上將那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璎珞掏將出來。(第八回)

黛玉因看見寶玉左邊腮上有鈕扣大小的一塊血漬,便欠身湊近前來,以手撫之細看。(第十九回)

寶玉見他不應,便伸手替他解衣,剛解開了鈕子,被襲人將手推開,又自扣了。(第二十一回)

如此等等,或實寫,或比喻,都能反映出特定情景下人物的性格與關系。如果不是因了狄更斯的紐扣,我們可能只專注于寶钗的那個神秘的金鎖,不會特別留意她還曾“解了排扣”,而其中的藝術內涵,或許值得玩味。

年畫寶玉與黛玉

比如第十八回我們又看到,黛玉誤以爲寶玉把自己給他的荷包送人了,賭氣鉸了寶玉煩她做的香袋兒:

[寶玉]因忙把衣領解了,從裏面紅襖襟上將黛玉所給的那荷包解了下來,遞與黛玉瞧道:“你瞧瞧,這是什麽!我那一回把你的東西給人了?”林黛玉見他如此珍重,帶在裏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未見皂白就剪了香袋,因此又愧又氣,低頭一言不發。

同樣的珍重配戴,一個仿佛用慢鏡頭拍攝款款解開排扣,金玉良緣漸漸呈現,一個卻忽略解扣,直寫動作而活現情急之態,木石前盟情意滿滿。前後參照,中外對比,各呈其趣,俱見匠心。

如此看來,物象描寫可能是我們打開小說寶庫的一個“紐扣”。這也是我樂于向同好推薦此書的原因。

2023年12月3日于奇子軒

《中國古代物質文化》

後  記

距上一次寫後記,已經過去八年。回看八年前的後記,越發覺得稚嫩,但或許由于它保存了一些不可複現的聲光溫熱,所以還是敝帚自珍地留下來了。

畢業工作的這八年中,大到整個世界,小到每個個體,都經曆過或仍在面臨著:一些被視爲永在恒存的事物,開始隱遁,直到消失;一些被視爲堅不可摧的信念,轟然倒塌,等待重建。生命至此,似乎又開始了新的循環,而重建精神生活的需要似乎從未像今天這般迫切。

在這樣的節點上,反觀八年前的博士論文以及在此基礎上的增刪改補,不免覺得這是奢侈得不近情理的一件事。“長物”之論,本非精神生活的必需。

然而,我們又何嘗不知,那些給精神帶來慰藉和愉悅的,往往是非必要之物,比如清風明月、水聲山色。這本書所關注的多數物象,于宏大敘事皆非必要,但它們創造了一種令人駐足流連的氣氛。它們吸引著我,邀請我加入,並期待我說點什麽。

我相信每一次寫作都隱藏著甚至連作者本人都未意識到的情感動力。這本書的情感動力來自我的母親,是她對日常生活孜孜不倦的熱情、忘我的付出和源源不斷的創造,擦亮了在許多人看來黯淡、枯燥的日常。她勞作中的身體所及之處,賦予一切瑣碎之物以光澤和詩意。我相信,這樣的光澤和詩意,蘭陵笑笑生曾領略過,曹雪芹亦癡迷過。

黃胄繪曹雪芹

本書第三章、第五章和第六章的部分內容曾發表于《文藝理論研究》《人文雜志》《紅樓夢學刊》等刊物,收入本書時又做了一些調整。盡管淺漏有之,缺憾有之,但很慶幸這本書的寫作過程總體還是比較愉悅的(雖然並不總是很順利)——但願未曾減損文學的魅力,也由衷希望能將這份心情傳遞給同好。

感謝這八年來劉勇強、潘建國和商偉等師友繼續給予我學術上的支持,井玉貴、葉楚炎、李遠達等同道對我一些過程性思考與寫作不吝賜教。

由李萌昀老師牽頭的“生産隊”對于促進我的論文“生産”卓有成效,來自劉晨、劉雪蓮、林瑩等女性學者的惺惺相惜讓我感到此道不孤。還要感謝給本書提過中肯意見的社科基金匿名評審專家們,感謝葛雲波、王甯、韋胤宗等師友通讀全書並惠賜寶貴意見。

此外,若非吳敏編輯的賞識與幫助,此書或將無緣于北大出版社。責任編輯鄭子欣女史專業細致的校對以及待人之耐心溫存,令我倍感親切。

最後,感謝我的父母,在我破釜沉舟改稿的半年裏,包攬了照顧孩子的一切工作。感謝朱先生以他一如既往的沉著,緩解我情緒波浪的顛簸。感謝我的女兒,賜我以學術生活所無法給予的快樂,並且以她對《紅樓夢》的癡迷,督促我不斷精進。

2023.11.24于潛英室

作者簡介

作者近照

劉紫雲,北京大學文學博士,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訪問學者,現爲中央民族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兼任中國俗文學學會理事。研究領域爲明清文學與古代小說,研究興趣涉及古代小說日常敘事、明清物質文化、出版文化與情感話語等議題。著有《摹物不倦:物象與明清小說日常敘事的展開》一書,主持國家社科基金後期資助項目“古代小說日常物象描寫的理論闡釋”一項,在《文藝理論研究》、《人文雜志》、《紅樓夢學刊》、Journal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等中外刊物發表論文多篇,合譯有《一九〇六:英倫鄉野手記》《臧否饕餮:中國古代文學中的飲食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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