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亞的ICU,住滿拿不到賠償的中國遊客

視覺志 2024-05-06 18:01:28

圖:夢龍的朋友Brody 躺在巴厘島國際醫院ICU

東南亞,當之無愧的窮鬼旅遊天堂,與其去海南三亞,爲啥不去東南亞海島呢?

夢龍也將印度尼西亞(以下簡稱印尼)的巴厘島,列爲最適合帶家人出國遊的一大目的地。今年春節期間,當一切准備就緒,夢龍坐在北京飛往巴厘島的飛機上。他想象,再過幾個小時,就可以坐在巴厘島的意大利餐廳,吹著海風,飽餐一頓了。

可沒想到,他一下飛機,就收到了朋友Brody車禍的消息。他成爲了“巴厘島ICU住滿中國人”的親曆者。

夢龍不得不重新看待巴厘島的“性價比”了,朋友Brody被撞傷後,在當地的國際醫院進行了外科手術,短短兩周花了40多萬(以下均指人民幣)的治療費。更離譜的是,肇事者的妻子只答應賠償7萬塊,杯水車薪。即便他們准備打官司,但隨著車禍過去快兩個月,他們對拿回與醫療費相配的賠款這件事,越來越沒把握。

而他們在巴厘島ICU病友——Sadie,選擇私了,她花了近12萬醫療費,最終拿到了肇事者1500元的賠款。1500塊,約等于330多萬印尼盾(即印尼當地幣),在當地並不算小數目,但對醫療費來說真是杯水車薪。

這或許是大部分東南亞海島的現狀,就像是一個彩色的泡泡,沒戳破前,浪漫得仿若置身天堂。只有當車禍發生,你才會發現原來泡泡一戳就破,裏面還藏著你不知道的一面。

不過是夢一場

夢龍是那種絕不會浪費任何一個出國遊假期的上班族,在日本工作時,夢龍每年都會湊兩個10天左右的假期出國遊,回國工作後也不例外。

圖:夢龍的社交媒體上,那條點贊量最高的帖子

夢龍很會吃,在他的社交媒體那條點贊量最高的帖子裏,他稱自己是“東京美食活地圖”。他在東京留學並工作了5年,這兩年才在國內火起來的日本omakase壽司,他早就知道如何在東京吃到地道且高性價比的了。他不光能對店名脫口而出,還能清楚地記得這家店要提前多久預約。他對吃和牛也很講究,“日本之外的和牛都太貴了,且品質不行”,他在帖子裏寫道。

夢龍選擇巴厘島,主要原因也是“在吃這件事上,性價比太高了”。他希望帶父母吃點不一樣的,在巴厘島,“最好能把全世界好吃的都吃到,價格可能比北京還便宜”,夢龍說。

康泰納仕集團旗下的高端旅遊雜志《悅遊Condé Nast Traveler》,稱巴厘島提供的全球美食似乎更適合國際大都市而不僅僅是熱帶島嶼。它們評選出的2019年巴厘島最好的18家餐廳,其中包括巴厘島傳統菜、意大利菜、秘魯菜、澳大利亞菜,以及印度尼西亞的融合菜等。

圖:夢龍想在巴厘島去吃的餐廳

住宿的性價比更直觀,出發巴厘島前,夢龍訂的所有酒店中,最貴的是2000元一晚,屬于當地的中高端酒店。而對比海南三亞同等配置的酒店,據三亞旅文,三亞的高端酒店亞龍灣五號度假別墅酒店,在2024年春節期間,基礎房型的價格都在3000~4000元之間。

更何況,巴厘島還有性價比極高的民宿,夢龍訂過一家2000元每晚的民宿。這套民宿能住下他們一行六個人,人均不到400元,民宿居然還配了個超大的泳池。有什麽理由拒絕這樣的巴厘島呢?

圖:夢龍提前訂好的巴厘島民宿,裏面有個大泳池

但自從Brody的那場車禍後,夢龍覺得自己不得不用另一套計算方式來看待巴厘島了。

夢龍的朋友Brody住進的是一家巴厘島當地的國際醫院BIMC Hospital Bali,相比4800元左右一晚的ICU病房,夢龍更驚訝的是連普通病房也要3400元左右一晚,Brody當時住了一周左右。相比之下,Brody回國後住進的一線城市三甲醫院普通病房,收費才幾百塊一晚。

圖:Brody在BIMC Hospital Bali的繳費清單,標紅那項爲普通病房每晚收費,圖片價格爲印尼盾

最貴的是手術費,花了30萬左右,夢龍說,“Brody全身有三個部位受傷嚴重,包括腿部骨折、臉部與腦部傷口的處理,手術是一次性做完的”。根據夢龍提供的醫院收費單,Brody進行的屬于第三類手術,且屬于穩定和愈合骨折的外科手術,英文全稱是Surgery Category 3 ORIF,其中還需要用鋼板固定等。

其中,據澳大利亞昆士蘭衛生局醫院(Queensland Health's Hospital),第三類手術是按手術緊急程度劃分出的,其中第一類手術最爲緊急,第三類手術最不緊急。雖然無法獲知這場手術的更多細節,但或許可提供國內操作一般骨折手術的價格,做一個參考。在國內,據互聯網醫療內容平台有來醫生,一般骨折的手術治療費以及麻醉費用,基本只要4000~5000元之間,使用的材料不同也會影響整體費用。如果需要用鋼板固定或外固定、支架固定,那麽額外産生的費用在5千至2萬元區間。

圖:Brody在BIMC Hospital Bali的繳費清單,標紅的爲他進行的手術Surgery Category 3 ORIF

至于檢查費,與Brody同時住進ICU病房的Sadie,她記得最貴的一項檢查是增強CT,花了1萬多人民幣。其余的檢查,在夢龍提供的醫院收費單上,輸血一次就花了657元人民幣左右,CT檢查一次約合500多塊人民幣。

由于必須先繳納手術費,才能進行手術,夢龍剛開始是直接拿朋友Brody的信用卡墊上。之後,擔心將他的卡刷爆,他才在緊急之下申請將自己的信用卡提額度。

除了手術費外,其余費用均是日結。在朋友住進這家醫院的近10天裏,夢龍每天都要收到一筆巨額醫療費。久而久之,在某天收到一筆5萬元的日結醫療費時,他一時間居然會覺得怎麽會這麽少?

當Brody順利做完手術、暫時脫離了險境,夢龍就帶著他趕緊轉運到巴厘島當地的一家國立醫院。據夢龍說,這家國立醫院的整體花費要比之前的醫院便宜20%左右。

最終,待朋友身體恢複到可以坐飛機的安全標准,他們就立刻回了國。夢龍在社交媒體的一篇帖子裏回憶,當晚上將朋友送進國內醫院住院檢查,他一個人走在街上,看到遠處燃起的煙花,遠近的鞭炮炸開的味道充斥鼻腔,那一刻,他才恍惚意識到:原來,年過完了呀。

一筆杯水車薪的賠款

可在夢龍的朋友Brody花完40多萬醫療費後,肇事者的妻子卻只答應賠付7萬元。最終,他們選擇打官司,有個重要原因是肇事者是個法國人,而不是本地人。

而Sadie選擇跟肇事者私了,最終對方賠了她1500元左右,她至今花了快20萬的醫療費。這樣的賠付結果實在過于懸殊,當我詢問Sadie她第一次聽到這個結果的反應時,她的語氣異常平靜。

即便Sadie當時仍在國內的醫院等待手術,跟我聊天時,連張嘴說話都有些困難,很多時候只能打字回複我。可這次,她是用語音回我的,原因是另一只手在打吊針。能從她的聲音中聽出來,她無法將嘴巴張得太大。

圖:住進ICU病房的Sadie

她說,“撞我的是本地人,他沒什麽錢。如果走法律程序,那就要花6個月。即便打贏官司,對方也會選擇去坐牢,他真的沒錢”。

我事後才理解,爲什麽肇事者是不是本地人,會對他們最終選擇打不打官司至關重要。在印尼,高昂的醫療花費與大量的貧困人口,幾乎是無可撼動的事實。

據亞洲開發銀行的報告,印尼劃定的國家貧困線——每人每月生活費25美元(約180.9元人民幣),即每天82美分(不到6塊錢人民幣)。從2017年有統計開始,低于印尼國家貧困線的,就有2600多萬,約占總人數的10%。印尼的“扶貧”工作在疫情的沖擊下,仿佛“一夜回到了解放前”。到2020年年底,據《雅加達郵報》,印尼當地政府預計,全國貧困人口總數預計將達到2800萬,約占總人口的10.6%。不過,如果按照通用的國際貧困線,即每人每天2美元(不到15元人民幣),那麽印尼將有40%的人口被歸類爲貧困人口。

諷刺的是,在英國《衛報》的報道中,四個印尼最富有的人,他們手裏的財富要比1億印尼窮人的還多。

至于印尼的醫療費爲什麽會這麽高呢?醫療資源緊缺是重要原因,據世界衛生組織WHO2017年關于印尼醫療系統的報告,在很多醫療設備的擁有率上,如“磁共振成像儀器、CT掃描儀”等基礎設備,即便在東南亞的發展中國家裏,印尼都算很低的。印尼的病床擁有量,遠低于越南、泰國、馬來西亞等國家。

還有,印尼有29個省都達不到每千人中有一個醫護人員,也達不到世界衛生組織所建議的標准。此外,印尼的醫保報銷比例不高,自付比例居高不下。也正是因爲種種“硬傷”,印尼即便想推行醫療改革,想讓更多窮人能看上病,阻力也非常大。

對Sadie來說,選擇不打官司還有現實的考量,要付一筆律師費,夢龍朋友的那筆律師費大概花了兩萬五。一些隱形的因素是,Sadie回憶起印尼當地警察的極力勸和,當她的朋友第一次代她接觸當地警察時,對方就給她們不斷灌輸“不要打官司”的觀念。警察還拿出了“殺手锏”,他們對她說,想打官司必須盡快回到事發的佩尼達島(Nusa Penida)。但Sadie當時正在爭分奪秒地參加救治,她說,“我們耗不起”。

圖:仍在巴厘島國際醫院治療的Sadie

得知夢龍決定打官司後,夢龍說自己也沒少被印尼當地警察“嚇唬”。有一次,警察竟然對他說,“這個官司你們贏不了。一旦打輸了,我本人可能要被關進監獄”。

與其說Sadie是選擇和解,不如說Sadie不得不接受。可即便這樣,面對這樣的賠付結果,夢龍也說自己無法接受,“如果是我,我甯可不要這1500塊錢”。

一場注定會輸的豪賭

之所以願意再花2.5萬找律師,夢龍稱他們就是想爭口氣。

他說,肇事者是個在印尼開旅遊公司的法國人。出事後,他與Brody一起被送進那家收費高昂的國際醫院。之後,Brody轉運到了收費更便宜的國立醫院,再轉到國內的醫院,而肇事者從始至終都在那個醫院接受治療。

圖:聽夢龍說,只要中國人一在巴厘島出事,就會被送進住Brody住的這家國際醫院

“對方應該已經花了八九十萬,甚至將近百萬的醫療費”,夢龍預估,“看到了吧,他們不是真的沒有錢,他們只是不想賠而已”。

但即便這樣,即便贏了官司,倘若肇事者真的決意蹲監獄,他們照樣拿不回全部的醫療費,甚至可能連肇事者妻子承諾的7萬塊都拿不回來。

夢龍覺得他們最大的籌碼是,賭肇事者不想進監獄。“這個法國人,可能受不了監獄的環境吧”,他猜。如果對方不想進監獄,那就不得不在律師的調解下,選擇增加賠付的額度。至于能賠多少?夢龍覺得幾乎不太可能拿回全部醫療費了,只希望盡量多一點。

對夢龍與朋友來說,他們是被迫卷入這場“豪賭”的。他們下的賭注包括40多萬的醫療費,加上2.5萬的訴訟費,以及半年至一年的等待時長。如果一審敗訴,那麽賭注就要再加2.5萬——二審需要重新付給律師訴訟費,而且等待期也將繼續延長。

圖:夢龍與律師交談

這些只是明面上的醫療花費,Brody進醫院的兩個月裏,他的工資是停發的——他因此至少損失了大幾萬塊。如果算上住院期間的營養費,賬單又得往上增了。

但即便是最好的結果,即他們拿到了相應的賠款,這筆賠款也是不可能與醫療花費等同的,更別提住院期間的工資損失與營養費了。從一開始,這就是一場注定會輸的豪賭。

截至發稿前,夢龍都沒能等到肇事者恢複清醒,即無法接受警察做筆錄。這場官司,依然沒有進展,“豪賭”也依舊沒有下文。

一戳就破的彩色泡泡

我聯系的幾位采訪對象中,有人剛到泰國曼谷的當天,入住完酒店,想去對面的711便利店充個饑,結果回程就被一輛皮卡撞出去幾米開外。

圖:Brody出事的馬路街景,電動車非常多

其余幾位也一樣,發生車禍的場景很日常,看似沒什麽危險性,肇事者也都被判了全責,卻造成了“一夜致窮”的災難。我在不可思議的情緒中,産生了一種去東南亞旅遊是不是一場豪賭的錯覺?

事後,我還真發現印尼因交通事故致死的人數,位居全球第八。據WHO2009年的報告,排名全球第二的是印度。WHO還統計過東南亞的每十萬人死亡率(指每年每十萬人的死亡總數),泰國排名第一,其次是緬甸、馬爾代夫。同時,WHO還統計了東南亞最易出車禍的幾類出行方式,即行人、騎摩托車的人與騎自行車的人。我采訪過的出車禍的人,也均屬于這幾類,無一例外。但去過東南亞玩的估計都知道,當地的出租車並不發達,走路和坐摩托車才是主流。

如果說作爲“窮鬼天堂”的印尼與其他東南亞國家,是它們的A面。那麽,潛藏的B面正是它們並不如意的交通配套設施。這一點在印尼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

據印尼當地媒體羅盤報 (Kompas),2017年,印尼旅遊業增長速度位居東南亞第一,亞洲第三,世界第九。世界經濟論壇(world economic forum)的報告《2015旅遊業競爭報告》,列出了印尼在旅遊業上的優缺點。就旅遊價格競爭力而言,印尼在141個國家中沖到了第3名。印尼的自然與文化資源,口碑也是極好的,排到了17名。

但與此同時,它的短板恰恰是與旅遊相關的基礎設施,這一項的排名掉到了75名。印尼的基礎設施差在哪裏呢?一位交通方面的研究學者托馬斯·埃雷羅·迪茲(發表在世界銀行論壇(world bank blog)的文章寫道,印尼有15個超過100萬的主要城市,這些城市的公共交通稀缺且不可靠,使用率極低。同時,過去二十年裏,買車的人越來越多,但道路等基礎設施卻是有限的,堵車等問題嚴重。同時,印尼的大多數港口與機場,也都已達到容量的飽和。

公共交通極不發達,堵車又嚴重,這也就解釋了爲什麽交通事故會頻發了。報告裏還特別提到,印尼的主要城市在交通規劃中,是幾乎沒有考慮非機動交通(包括行人、自行車等)的。我采訪的幾位當事人,大多表示在車禍現場,並沒有看到什麽紅綠燈、斑馬線等。

印尼是10個東盟成員國裏,交通基礎配套最差的國家之一,比鄰國新加坡、馬來西亞要差得多。當然,並不只有印尼,印尼最大的競爭對手——泰國,它的交通配套也好不到哪裏去。

只不過,交通配套差導致的潛在交通風險,是被包裹在一層“浪漫的彩色泡泡”之內的。

2019年,我與幾個好友去泰國的普吉島度假。還記得,那是在北京的冬天,羽絨服都抵抗不住狂風的深冬,也是急需太陽與海風充電的深冬。

我們很快降落到了這個熱帶海島,剛下飛機,一股潮熱的海風吹來,身體的每個細胞仿佛都在告訴我,快脫!我們換上了吊帶裙與人字拖,徹底將冬天的衣物封存。我們暫別了地鐵、出租車與大馬路,換上了“突突車”(當地一種常見的三輪摩托車),或者幹脆就用雙腳穿過普吉島的大街小巷。

圖:坐在當地“突突車”上的我們

普吉島的街頭,我沒看到什麽紅綠燈、公交車、人行橫道等。但我當時在腦海中不斷重複著一句話,這才是自由。

當時,在普吉島租摩托車也是很常見的,不要求有駕照,甚至不要求有任何駕駛經驗。到了夜晚,我經常能在普吉島的街頭聽到一種刺耳的摩托車噪音。印象中,那是一種能開上高速路的大型摩托車,在擰緊油門時發出的聲響。這種車的車身很高,像坐上一輛陸地上的“遊艇”,開得也比一般電動車要快。當我騎著電動車行駛在馬路上,一聽到這種“噪音”,就意識到不妙,得趕緊讓路。

在某個夜晚,我們一群女孩就撞上過這樣一輛摩托車,開這輛車的是個“白男”。他故意放慢速度,在路邊等待我們的“突突車”經過,然後用手指吹出一種極其響亮的聲音,並把目光落在其中一位女孩身上。很快,沒等到回應的他,騎上他的摩托車揚長而去。

我猜,對方也跟我們一樣,是來這裏追求一段脫離“大城市桎梏”的自由時光。但與此同時,在這些東南亞的海島上,到了每年最浪漫的節假日,也是當地交通事故頻發的時候。

圖:普吉島夜晚的街頭,摩托車跑得飛快

誰能預料到,也許下個街頭,一輛突如其來的摩托車就會將你撞回現實,把你的錢包殺得片甲不留呢。

注:應采訪對象要求,上述文章裏的“夢龍”、“Brody”均爲化名。上述所有圖片均由采訪對象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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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覺志

簡介:你陪著我的時候,我沒羨慕過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