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偉大的奇書,信息量巨大

最愛曆史 2024-04-18 17:09:33

漢宣帝時,上郡(今陝西榆林)發生一件怪事——有人從地下挖出石室,裏面藏有一具年代久遠的“盜械之屍”。

所謂“盜械”,即因犯罪而戴上刑具之狀。年輕的經學家劉向經過研究,上書朝廷,說這具古屍是傳說中的“貳負之臣”,據說,貳負擅行殺戮,受到天帝懲罰,被拘禁在疏屬山中,他的右足戴上腳鐐,雙手與頭發反縛在一起,捆到一棵樹上,直至死去。

漢宣帝好奇地問劉向,愛卿爲何知道這個故事呀?

劉向說,我是從《山海經》裏讀來的。

漢宣帝大爲驚奇。一時間,滿朝文士、當世大儒紛紛捧起《山海經》,跟風研讀,啧啧稱奇。

子不語怪力亂神,此前,《山海經》因其怪誕,一直不受讀書人的重視,就連司馬遷也在《史記》中說,“至《禹本紀》、《山海經》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禹本紀》(今已失傳)、《山海經》都是上古奇書,太史公認爲,他沒有親眼看到書中的奇怪事物,故不敢言。

西漢學者劉向的古屍鑒定,卻讓朝野掀起一股《山海經》熱。這股潮流,一直傳到了現在。

貳負:“帝乃梏之疏屬之山,桎其右足,反縛兩手與發,系之山上木。在開題西北。”(《山海經·海內西經》)

01

青年時的劉向憑借文學上的成就,通過漢宣帝選賢,步入仕途,後來,他常年負責“校理秘書”,掌管皇家藏書,成爲中國目錄學的鼻祖。

經過長年累月的付出,“小劉”熬成“老劉”,劉向爲典籍的流傳奉獻一生,而他另一個了不起的成就,是有個好兒子。

劉向的兒子劉歆繼承其父事業,也成爲一名大學者。劉歆精通古文經學,他的學術成果甚至影響了其好友王莽的托古改制。

今天我們講《山海經》的流傳,離不開劉向、劉歆父子的貢獻。

劉向畫像

劉向引領《山海經》熱的多年後,其子劉歆作《上〈山海經〉表》,繼續向朝廷大力宣傳《山海經》。

劉歆說,《山海經》“皆聖賢之遺事,古文之著明者也。其事質明有信”,意思是說,乍一看書裏寫的都是奇異鬼怪之事,實際上都是上古時期的真人真事,而且此書有助于讀書人博古通今,可以考證天地萬物的吉祥征兆和災變怪異,了解異國他鄉的民風民俗(“考祯祥變怪之物,見遠國異人之謠俗”)。

爲此,劉歆舉了兩個例子,來證明《山海經》是可信的。一個是他父親劉向曾經考據出上郡古屍的來曆。另一個故事是,漢武帝時,有人獻上一只奇怪的鳥,無論餵它什麽它都不吃,只有博學多才的東方朔一下就叫出了這只怪鳥的名字,並且知道該餵它吃什麽。隨後人們按照東方朔的方法餵養,果然靈驗,便問東方朔,你是怎麽知道的呢?

東方朔答,我是從《山海經》裏讀來的。

如今看來,這兩個故事難免有些牽強附會。但劉歆作爲當時的學界大咖,他的話很有分量,在別人看來,他讀的書多,不會騙人。

經過劉歆的校定,今傳18卷本《山海經》廣爲流傳。現在,《山海經》的傳世版本共18卷,約31000字,主要由《山經》和《海經》兩部分組成。《山經》記載山川地理、礦産、珍禽異獸、花草樹木等,又分爲《五藏山經》5卷。《海經》記載海內外的國家、民族、神奇事物、神話曆史,又分爲《海外經》《海內經》《大荒經》三大部分,共13卷。

值得一提的是,在劉歆之前,其父劉向也曾整理過《山海經》,其版本應是《漢書·藝文志》中所載的13卷本,不過,該版已失傳。劉向、劉歆父子先後總領校正宮廷秘藏書籍,現存很多先秦典籍經他們之手進行過整理,但對同一部古籍進行反複校正的情況十分少見,可見父子倆對《山海經》的偏愛。

02

到晉代,神秘的《山海經》遇上魏晉的玄學之風,碰撞出新的火花。

晉人郭璞是最早爲《山海經》作注的學者。

用現在話說,郭璞是一名“斜杠青年”。自打年輕的時候,這個河南人便集訓诂學家、風水大師、遊仙詩祖師、資深“驢友”于一身,因此,後世文獻大多將其塑造成一個料事如神的大神級人物。

據說,西晉時,河東一帶發生騷亂,郭璞蔔了一卦,突然丟下占蔔用的書策,長歎一聲:“唉,百姓要陷入異族的統治之下,故鄉將要受到胡人的蹂躏了!”不久後,永嘉之亂爆發,五胡亂華,衣冠南渡。

到了南方,郭璞先後當過王導、王敦的參軍。王敦圖謀叛亂時,請郭璞占蔔吉凶。郭璞告訴他,這事兒成不了。王敦又問,那你說我能活多久?郭璞說,您若是起兵,不久就有大禍,命不久矣。王敦大怒道,那你知道自己的壽命嗎?郭璞說,我會死在今天中午。憤怒的王敦果然當天下令將其處死,郭璞遇害時49歲。

另一件神奇的事情,發生在郭璞與南朝才子江淹之間。江淹早年才華橫溢,文采斐然,可直到有一天,他做了一個夢,夢見晉代的郭璞來找他,說有一支五色神筆落在江淹這裏了,現在要收回。經過這一夢,江淹就再也寫不出好文章了,後世稱之爲“江郎才盡”。

郭璞一生博學多才,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有口吃(“讷于言論”)。

但是,正因爲不擅長口頭交流,郭璞沒有把太多時間花在口若懸河的清談上,而是專注于書山學海之中,並迷上了《山海經》的世界。

郭璞用晉代的通用語言,對劉歆本《山海經》中生僻難懂的字句進行注釋,使其煥發出新的生機,深刻影響《山海經》的流傳。

作爲注《山海經》的第一人,郭璞將世人對《山海經》的認識提升到了新的高度。

在郭璞注《山海經》之後,北魏郦道元作地理名著《水經注》時,大量引用《山海經》的記載,並肯定《山海經》的地理學價值。

後來,曆代名家注《山海經》,大都以郭璞注本作爲權威底本,如明代王崇慶《山海經釋義》、楊慎《山海經補注》,清代吳任臣《山海經廣注》、畢沅《山海經新校正》、郝懿行《山海經箋疏》等。

經過郭璞之手,後世流傳的《山海經》已然定型。

郭璞畫像

比較遺憾的是,《山海經》原著中的圖畫在這個過程中失傳了。

起初,《山海經》是一部帶圖的古籍。神話研究專家袁珂先生認爲,“《山海經》一書,尤其是其中《海經》的部分,大概說來,是先有圖畫,後有文字,文字是因圖畫而作的”,其中有很多文字是“解釋圖之詞”。

根據現有文獻分析,《山海經》的圖可能在西漢後期已經失傳,因爲劉向、劉歆校書時都沒有提到過書中的圖。盡管後世刊行《山海經》時往往附有圖畫,但已是根據現有文字二次創作的補畫之作。

03

漢代以後,《山海經》流傳的主要脈絡十分清晰,離不開以上學者的貢獻,但說到《山海經》的作者,可就剪不斷、理還亂了。

劉歆在《上〈山海經〉表》寫道,“《山海經》者,出于唐、虞之際……禹別九州,任土作貢,而(伯)益等類善惡,著《山海經》。”這是西漢學者關于《山海經》作者的說法。

直到唐宋時期,古人仍相信,《山海經》是大禹及其助手伯益在治水期間的見聞筆記。

如果將《尚書》《國語》《山海經》《淮南子》等古代文獻拼湊起來,可以呈現出一個完整的大禹治水故事。

《尚書·堯典》載,洪水滔天,危害四方,堯與衆臣商議,何人能治理水禍?部下先是推薦了共工。堯不同意,說共工這個人精得很,貌似恭敬,其實內心很傲慢,不堪大用。衆臣卻說,沒有其他人選,先用他,不行再換。

共工治水,以爲水患來自大海,是海底泥沙淤積造成,于是從這一點著手,結果治水二十年,水患越來越嚴重,被堯撤職。

接著,堯問衆臣,何人能治水?衆臣推薦了鲧。

鲧治水,用的是“水來土擋”的方法,哪裏有水堵哪裏,一點都不so easy。等到鲧帶人四處修堤搶堵之後,洪水仍然不斷上漲,治水再度失敗。按照《山海經》的說法,鲧治水失敗後,“帝令祝融殺鲧于羽郊”。

鲧的兒子就是禹,他是上古文獻中堯、舜時期的第三位治水者。大禹治水,采用疏導河川的方法,率領百姓疏通河道,引水入海,在此期間,他淌河過江,翻山越嶺,三過家門而不入。

大禹不僅治理洪水,還走遍華夏,丈量土地,劃定九州,如《尚書·禹貢》載,“禹別九州,隨山浚川,任土作貢。禹敷土,隨山刊木,奠高山大川”。

袁珂先生認爲,“整部《山海經》便可說是一部神話性質的地理書”。《山海經》中有很多關于山嶽、河流的記載,盡管其中充滿神話色彩,但也帶有劃分地理的概念,如《山經》五卷,分中、南、西、北、東五個山系,在敘述河流的部分,也會描寫其流向、發源等。

古人覺得,這些記載符合大禹“隨山刊木,奠高山大川”的經曆。他們相信,當年大禹一邊走,一邊記,將其所見所聞著成了《山海經》。

此外,《山海經》還有對大禹故事的補充,比如“大禹殺相柳”的故事。

《山海經》說,相柳(相繇)是共工的部下,相貌凶惡恐怖,爲巨大的青色蛇身,上面長著九個腦袋。大禹治水時,相柳老是搗亂,等到治水成功後,大禹便殺了相柳,爲民除害。相柳死後,其血液彙聚成河,所到之處寸草不生,大禹只好將其汙染的土地多次填塞,最後幹脆挖了一個大池塘,讓相柳的血流到池中,再進行掩埋。

[宋]《九州山川實證總圖》

04

除了大禹外,關于《山海經》的作者,還有許多撲朔迷離的說法,比如宋代朱熹等認爲《山海經》是“戰國好奇之士”所作;民國學者陸侃如認爲一部分爲戰國楚人作,一部分爲西漢時作,一部分爲東漢魏晉時作;魯迅先生推測,《山海經》“與巫術合,蓋古之巫書也”;研究《山海經》多年的學者袁珂提出,“除了《海內經》四篇是成于漢代初年以外,其余都成于戰國時代”,成書的時間曆經數百年。

總而言之,相比難以考證的大禹說,現代學者更傾向于《山海經》成書非一時一地,作者也非一人的說法。

他們認爲,這部典籍是在曆代先民口頭傳承或文字記述的基礎上成書,是中國上古地理、神話、曆史、宗教、民俗、動物、植物、礦産等百科知識的彙集。

這個觀點,在《山海經》的文字中有迹可循。

從安陽殷墟出土的甲骨文中,可以驚訝地發現《山海經》“四方神”與殷墟蔔辭“四方帝”的契合之處。

從楚國詩人屈原的楚辭中,可以細心地找尋《山海經》中的異獸,如“應龍”“燭陰”“蝮蛇”等。

從上古英雄的傳說故事中,可以看到他們在《山海經》中的神化形象,如大戰蚩尤的黃帝、治水的大禹、善射的後羿、野性十足的西王母。

“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視乃明,不食不寢不息……是燭龍。”(《山海經·大荒北經》)

05

從對後世的影響來看,《山海經》這部奇書、怪書,爲中國的文學、藝術創作提供了經久不衰的源泉,如袁珂所說,乃“史地之權輿、神話之淵府”。

《山海經·南山經》寫道,青丘之山有獸,“其狀如狐而九尾”,而在《山海經·大荒東經》中,九尾狐再度現身,“有青丘國,有狐,九尾”。

《山海經》中的九尾狐故事被後世不斷改造,到了漢代的《吳越春秋》,有九尾狐見于塗山,寓意國家昌盛的傳說;到了宋代筆記《侯鲭錄》中,九尾狐則演變成了狐媚美女的化身,“錢塘一官妓,性善媚惑,人號曰九尾野狐”。

“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食者不蠱。”(《山海經·南山經》)

在《山海經》描繪的海外大荒地圖中,有形形色色的神奇國度,其中帶有明顯的二元對應原則。

《山海經》有小矮人聚居的“焦僥國”,就有人人身軀龐大的“大人之國”;有耳大出奇需兩手攝持的“聶耳國”,就有眼眶深陷的“深目國”;有國民全是男子的“丈夫國”,就有盡是女子的“女子國”;有一只眼的“一目國”,就有三只眼的“三目國”……

[明]蔣應鎬圖本《三身國周邊》

無論這些記載是出于先民的誇大,還是憑空的想象,其創作風格在上古蒙昧時代堪稱先進,直至今日,仍爲人們提供源源不斷的靈感。

還有一點非常重要,《山海經》彰顯著古老的華夏民族精神。

《山海經》中,有追逐太陽、化爲樹林的悲劇英雄誇父:

誇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爲鄧林。(《山海經·海外北經》)

有銜木填海、锲而不舍的炎帝之女精衛:

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遊于東海,溺而不返,故爲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于東海。(《山海經·北山經》)

有身殘志堅、揮舞盾斧的斷頭神將刑天:

刑天與帝至此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爲目,以臍爲口,操幹戚以舞。(《山海經·海外西經》)

這些耳熟能詳的故事,早已流入中華民族的血脈。

“比翼鳥在其東,其爲鳥青、赤,兩鳥比翼。一曰在南山東。”(《山海經·海外南經》)

如今讀《山海經》,仍然不會過時。

晉代郭璞在《注〈山海經〉敘》中表明,他之所以爲《山海經》作注,是爲了打破讀者對《山海經》的誤解。郭璞看到,當時很多人讀《山海經》,會對書中的“奇怪俶傥之言”感到疑惑(“莫不疑焉”),這是因爲,他們不明白宇宙事物的萬象多端,才會産生無端的質疑,這實在是“怪所不可怪也”。

郭璞引用莊子的名言說,“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

他感慨道:“非天下之至通,難與言《山海》之義矣。嗚呼!達觀博物之客,其鑒之哉!”

他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山海經》中的種種疑問會得到破解,其中的奇言異事也能爲人所認識。

時至今日,來自世界各地的無數《山海經》研究者、愛好者還在嘗試用不同的觀點來诠釋這部典籍,甚至從不同時代、不同民族、不同國家的曆史文化中找尋證據。

可以說,每一個熱愛《山海經》並熱衷于探索未知世界的讀者,都是郭璞的後世知音,也是他所說的,“達觀博物之客”。

參考文獻:

王世舜譯注:《尚書》,中華書局,2023

[戰國]左丘明著,[三國吳] 韋昭注:《國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2006

[晉]郭璞注,[清]郝懿行箋注,沈海波校點:《山海經》,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唐]房玄齡:《晉書》,中華書局,1996

袁珂:《神話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楊義:《<山海經>的神話思維》,《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3期

常金倉:《<山海經>與戰國時期的造神運動》,《中國社會科學》,2000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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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
  • 2024-05-21 08:24

    山海經說的都能找到,就是現在的名字變了…[笑著哭]

  • 2024-04-19 16:44

    我的元理論是宇宙第一奇書[得瑟][得瑟]

  • 2024-04-21 18:08

    山海經地圖爲秦始皇選定的大九州學說做了奠基,所以秦始皇下令好好保護山海經

  • 2024-05-06 14:31

    即使現在修真奇幻小說,最基本的素材好多來源于山海經

  • 2024-04-18 23:11

    真是一本“寶庫”啊,應當好好研究,發揚光大。京極夏彥在《魍魉之匣》裏就引用了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