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媽媽的電影,一生就拍這一次∣專訪導演李冬梅

新周刊 2024-05-13 12:10:58

(圖/《媽媽和七天的時間》)

✎作者 | 段志飛

✎編輯 | 譚山山

5月12日,母親節,也是電影《媽媽和七天的時間》(以下簡稱《媽媽》)公映的第5天。“獻給媽媽的電影”,導演李冬梅在電影開場時用這條字幕,開啓了一場抵達觀衆的漫長之旅。

我上一次見到李冬梅,是在2021年的栗憲庭電影培訓課上。她作爲往屆學員,前來和師弟師妹們交流創作心得。“從自己的生命體驗出發,真誠地、自由地、有態度地創作”,李冬梅的這一看法,成爲大家的共識,甚至稱得上是“信條”。

2020年10月,《媽媽》在第三屆平遙國際影展上獲得藏龍單元最高獎——“費穆榮譽最佳影片”。時隔4年,這部電影曆經艱辛,終于走進影院。盡管要面對藝術電影無人問津的困境,但李冬梅說,走完這一圈,算是完成了一項使命。

電影中的媽媽。(圖/《媽媽和七天的時間》)

32年前,李冬梅12歲,正在巫山縣一個鎮上念小學。有一天,課上到一半,她被老師叫出教室,得知她媽媽生下了五妹,隨即因爲難産去世。幺舅來接她回奶奶家,路上,她和三妹坐在幺舅的三輪車後廂,車子顛簸地開過山路和田埂……這些看似遙遠的記憶,李冬梅後來反複想起,在她腦海中萦繞不去。

2018年,李冬梅寫下《媽媽》的劇本,決定跟過去道別。在拍攝過程中,她常常失聲痛哭。她用半自傳的形式,講述了這個20世紀90年代在中國農村的七天裏發生的故事。

自電影公映以來,李冬梅連續好幾天失眠。白天要不斷地跑路演,參加映後交流,面對觀衆善意的提問,她需要一遍又一遍地講述自己的感受,不斷地消費自己的情緒。去電影院看《媽媽》的觀衆數量,則能通過大數據一目了然。

李冬梅(右)在給演員說戲。(圖/被訪者提供)

“你覺得這個事情值得嗎?”李冬梅問我,也是問她自己。“我花了7年時間,掏心掏肺地,就爲了將這樣一部我認爲真誠的電影送到觀衆面前,可是這個抵達怎麽就這麽難?”她說,“也許是我太貪心了,但是《媽媽》不值得被看到嗎?”

對一個12歲的孩子來說,母親的離世,等同于一場“地震”——心裏的很多地方都變成了廢墟。對李冬梅來說,拍《媽媽》就是在廢墟上重建記憶。這場“地震”發生在銀幕上時,有人感受明顯,有人感受輕微,但無論如何,一切都真真實實地發生了。

“我覺得以後我也不會再拍這樣的電影了。好在,這是一部獻給媽媽的電影,一生也就拍這一次了。”李冬梅說。

以下是《新周刊》記者與李冬梅的對談記錄。

李冬梅工作照。(圖/被訪者提供)

“你要爭氣,不要叫別個笑話”

《新周刊》:媽媽去世的時候,你只有12歲。在你印象中,媽媽是一個怎麽樣的人?跟電影裏是一樣的嗎?李冬梅:只能說不完全一樣。我在電影裏展現的母親,在整個敘事裏是“建構性的母親”,也就是“大概的母親”。我沒有真正單獨凝視她這個個體,我的觀看或者我的呈現,不是那種特別鮮活的角色——電影裏的母親是沉默的,梳著簡單的齊耳短發,托著大肚子也要做家務,偶爾坐著發發呆。 但我媽媽本人比電影裏的角色更豐富。她去世的時候才36歲,我記憶裏,她也會像個女孩子一樣,跟人聊天的時候,表現出一種特別的天真。她對生活好像有很多渴望,可能還有點憂傷,跟電影中的角色還是蠻不一樣的。

電影中的媽媽和外婆。(圖/《媽媽和七天的時間》)

《新周刊》:記憶裏有跟媽媽聊天的場景嗎?或者有沒有記憶深刻的事情,讓你覺得她很愛你?李冬梅:我記得有一次過年,我要去村子裏拜年,但沒有新鞋,我媽媽就把她的一雙綠色的、毛茸茸的鞋子給我穿。那是雙大人穿的鞋,估計得有36或37碼,而我那時候只有10歲,穿在腳上就挺大的。我能感覺到,她很喜歡這雙鞋,但她還是給我穿了。我很開心,就穿著那麽大的鞋去拜年。她看著我,也很開心。

跟媽媽交談的記憶確實很少,似乎沒有。她有一個好朋友,跟那個阿姨在一起的時候,她有很多話要說。

電影中的家。(圖/《媽媽和七天的時間》)

《新周刊》:我有一種感覺,這部電影其實是你媽媽跟你一起完成的。她的離去,成爲你之後人生走向的一個前提——不管你是去打工創業還是去國外上學,然後回國之後做電影,都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媽媽已經“走了”。你在創作過程當中,是怎麽跟自己對話、跟媽媽對話的?李冬梅:這個對話,是無時無刻不存在的——不是發生在某一天某一時,而是如影隨形的。我生命裏面的每一刻,可能都在跟她說話。在澳大利亞讀書的時候,我住在一個很大的房子裏,每次洗碗,就總覺得,只要我一轉過頭來叫“媽媽”,她就會答應我。就很神奇,我在那裏住了三年,那個房子那麽大,但是只有那一個角落,我會覺得她一直在。

看到一些好玩的地方,我會想到她;看到一些她沒有吃過的東西,會想到她;有時候看到一個跟她長得像的人,也會想到她。時時刻刻地,我覺得我可能是太想她了。

電影中的三個女兒。(圖/《媽媽和七天的時間》)

《新周刊》:媽媽給過你什麽評價,或者對你有什麽期許嗎?李冬梅:你倒是提醒我了。她會說:“你要爭氣,家裏四個女兒,沒有兒子,你看人家跟我們家鬧矛盾的時候,就會笑話我們家是‘半邊戶’。”她就是這樣跟我們說的,要我們好好讀書、做事、做人,不要叫別個(四川方言,指別人)笑話了。她還挺要強。

現實比電影殘酷得多

《新周刊》:你在接受其他媒體采訪時說過,拍這部電影的初衷,是想跟過去那段凝滯的記憶告別,好讓自己的生命得以繼續生長。《媽媽》公映後,它不斷被更多人看到、討論,你也一遍遍地講述媽媽的事。你現在的感受是什麽?李冬梅:說實話,我有點厭倦這種講述。因爲,我覺得我想跟媽媽講的話,不應該在這種場合反複地說,這是我的自我消費。我真正想跟媽媽說的,第一,電影裏已經表達了;第二,我會體現在更加私密的,或者根本不會用語言來表現的地方。

但這樣的講述,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說了太多次,我覺得媽媽不再像之前那樣,很多東西在這個過程中被消解掉了。我覺得,我深深思念的媽媽,不在針對觀衆的回答裏,也不在電影裏,而是在更加隱秘的記憶裏。

這一部分我其實很少說。但是,對于公衆的提問,我還是盡可能真誠地回應。今天回到酒店休息,我就在想,確實有點厭倦了,等到後面的路演結束,就到此爲止吧,讓這個事情翻篇。

電影中的“小鹹”,原型即李冬梅。(圖/《媽媽和七天的時間》)

《新周刊》:感覺自己有點殘忍,繼續問你關于媽媽的問題,太不近人情了。李冬梅:沒關系。每說一次,其實也是在想她。關于我媽媽的真實的部分,我也很久沒跟別人說了,聊電影會多一些。以後,在公共場合,關于這個話題應該也是最後一次(談)了——除非有一天我去寫作(寫到媽媽)。《新周刊》:電影裏,媽媽想給她的丈夫,或者說給這個家族生一個兒子,並爲這個執念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電影中的你——也就是“小鹹”——和四個妹妹,也要面對失去母親的遙遙無期的孤獨。你當時是怎麽理解這個事情的?有過怨恨嗎?

李冬梅:我覺得挺複雜的。當時,我是認同她的。一個12歲的女孩,把自己身邊的事情合理化,其實是在進行自我保護;我覺得媽媽想生個兒子,也是在進行自我保護。所以,我小時候覺得那是正常的,沒有辦法反駁她。我可能更多的是疑惑:爲什麽一定要生一個兒子?難道是我不好嗎?我甚至恨自己怎麽不是個兒子。

後來,媽媽因爲生妹妹去世,我更多的是怪罪當時的醫療制度。媽媽到鎮上的衛生院的時候,已經在路上流血流了幾個小時。擡我媽媽過來的人都是青壯年,他們爲了救我媽媽的命,要盡快趕到醫院,跑得很快。爺爺走得慢,跟在後面。爺爺那天晚上還得到處去借錢。

沒有媽媽之後的一家人。(圖/《媽媽和七天的時間》)

最後的情況大概是,醫生不給開藥,因爲錢還沒到。大概等了半個小時,醫生就這樣看著她在那兒凝血,奄奄一息,等爺爺把錢拿來,才開了藥給她輸液。

我有很多年都沒法忘掉這件事,每次經過那裏都特別難過。現在那個地方不是衛生院了,變成了一個賣糧食種子的公司。現實中我媽媽去醫院的過程,電影中沒有拍,因爲那太殘酷了。

《新周刊》:後來,你從這樣一個環境中走出來,走向社會,接觸了各種各樣的思想觀念之後,知道一個女性應該怎樣爲了自己而生活。回過頭來再看媽媽的選擇,你有什麽想說的?李冬梅:我媽媽是一個傳統的、受教育程度不高的女性。我爸爸比較自我,家裏三代單傳,其他都是姊妹,他就是宇宙的中心。所以我媽媽是服務型的性格。很多年來,我都覺得她挺可憐的。挺心疼她,可能也有一些埋怨她的軟弱,但她終究還是我的媽媽。

電影中的媽媽和奶奶。(圖/《媽媽和七天的時間》)

拍完這部電影,

不再“思考”媽媽

《新周刊》:聽了你說的,我感覺現實本身帶給我的觸動更大,電影更像是提供了一個時空,把觀衆的情感都網起來。拍這樣一部電影,對一個創作者來說,會不會有點像“自殘”?可能需要巨大的內心力量,去瓦解過去那些悲痛的情緒。李冬梅:是這樣的。我說過,拍這部電影是爲了自愈,所以不用替我擔心。 我把對真理的追尋,當成我的人生裏非常重要的課題。我要尋找的不是真相,而是真理,是人生在這個世界上,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存在。我們這個物種,有時候那麽幽微、那麽脆弱,在某些方面那麽地不堪一擊。我就是比較好奇這些東西。

童年時期的天真。(圖/《媽媽和七天的時間》)

《新周刊》:你怎樣看待母親節這個節日?包括《媽媽》的宣傳,也放在母親節這樣一個節點上。李冬梅:所謂節日,包括讓《媽媽》在母親節前上映,其實都是出于策略。如果我拍的是一部題材更大的電影,比如父親在整個過程中的經常性缺席,以及他作爲一個人所承擔的部分,包括母親去世後他的人生走向,那就是另一個故事,可能放到父親節更容易被人記住。對我來說,並不一定只有母親節才會想起媽媽。我們每天都可以想念我們的媽媽,沒太必要(在母親節)被單拎出來。

《媽媽和七天的時間》宣傳海報。(圖/《媽媽和七天的時間》)

《新周刊》:《媽媽》有一條宣傳語:“成爲母親,本身就是一件偉大的事。”你怎麽理解“偉大”?你覺得媽媽是偉大的嗎?李冬梅:很多人會覺得母親的偉大跟生育有關,但我覺得,生育與偉不偉大沒有什麽關系。有可能,你不是想成爲一個偉大的母親才選擇生育的,是你自己內心需要成爲一個母親、你想成爲一個母親,或者是你覺得這個家庭需要你生個孩子。

從生理上講,母親要付出的肯定是特別多的。單從身體的角度來看,女性完成這樣一個艱難的甚至伴隨著生命危險的過程,那種“求生”的意志,肯定值得被贊頌。但是,我不覺得母愛是一種特別值得拿去和別的愛做比較,並且大加贊頌的愛。

母愛不一定是血緣上的。或者,我們可以稱之爲“母性”。有些養父養母對孩子充滿了比生父生母更多的情感,完全沒有血緣關系的人之間也會産生高于這種血緣關系的情感。你不覺得這樣更偉大嗎?

所以,我們不用太神聖化這些東西。我紀念媽媽,就是因爲我很想她。我去紀念一個陌生的人,一樣能産生深遠的意義。從本質上講,愛和偉大,都不局限于親緣關系。我希望的是,作爲人,我們還是要盡可能開闊地生活,開闊地去愛。

《媽媽和七天的時間》角色海報。(圖/《媽媽和七天的時間》)

《新周刊》:你這麽說我就懂了,《媽媽》當中,似乎有一種對親緣關系的審視。你真正想探尋的是,人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兒。突然想到一個標題——“拍完這部電影,我不想再‘思考’媽媽”。“思考”和“想念”是兩碼事。李冬梅:明白,思考讓人變得局限。我最近腦子裏都是抽象的東西,而我不是很喜歡抽象的生活。還是去過具體的生活吧,媽媽應該也希望我活得輕松點。

李冬梅。(圖/被訪者提供)

· END ·

作者丨段志飛

編輯丨譚山山

校對丨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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