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蓮千層，最早爲山姆熱賣。2023年8月，以一盒榴蓮千層爲“戰書”，盒馬推出“移山價”，與山姆開啓正面交鋒。這場價格戰迅速引發了市場的廣泛關注。據盒馬彼時的官方數據，其榴蓮千層銷量一個月內環比增長11倍。不過，以這場商戰爲起點，一系列連鎖反應出現，盒馬與供應商之間的矛盾也很快浮出水面。

近日，深圳馬榴香餐飲管理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馬榴香公司”）方面向《國際金融報》記者爆料稱，去年8月，盒馬推出“移山價”後，馬榴香公司成爲盒馬榴蓮千層供應商之一，主要接受盒馬委托生産榴蓮千層蛋糕，所生産的貨品發貨至盒馬深圳、廣州、上海、成都、西安、南京、北京、雲南等全國倉及門店。不過，在短暫的合作“蜜月期”之後，馬榴香公司開始收到各種罰款，最終被盒馬以産品不合格爲由取消訂單並強行退貨。據馬榴香公司向記者提供的數據，公司向盒馬交付的産品貨款共計603.42萬元，截至2023年12月15日，實際收到回款357.78萬元，還有54.31萬元貨款未到賬，另外有191.33萬元爲盒馬扣款。

馬榴香公司相關負責人向記者表示，截至目前這一事件仍未解決。針對雙方合作破裂和産品不合格的原因，以及馬榴香公司所述的拖欠貨款及扣款等一系列情況，記者近日向盒馬方面發去采訪問題以了解具體情況，盒馬相關工作人員表示暫不作回應。

事實上，零供之間存在矛盾是一種常態。作爲新零售的代表，盒馬一直致力于建立新的零供體系。然而，打破舊有規則並不容易，從去年下半年盒馬全面折扣化改革開始，盒馬與品牌商、供應商之間的矛盾就已經多次被公開。

不僅僅是供應商矛盾，最近一段時間，盒馬因品控問題、員工待遇、門店調整等問題面臨多方拷問，這些或許都是盒馬改革路上必經的陣痛。

從並肩作戰到反目

2023年7月底，盒馬率先在上海、北京上線“移山價”，覆蓋包括水果、肉禽蛋奶、水産、乳品烘焙、酒水飲料等多品類，價格均疑似對標山姆。盒馬當時對“移山價”的官方解釋是，“用愚公移山的精神，縮短與世界領先的零售企業間的差距”，但不少消費者從“移山價”的名字一眼看出：沖著山姆來的。

彼時，#盒馬山姆商戰殺瘋了#一度沖上微博熱搜榜，在這場備受關注的價格戰中，榴蓮千層蛋糕站在了風暴中心，盒馬與山姆針對這一單品進行了“你來我往”的價格調整。

從一定程度上講，馬榴香公司與盒馬的合作正是得益于“移山價”的推動。馬榴香公司總經理宋林珈向記者介紹，公司主要從事榴蓮原材料的批發，以及衍生品的生産，早在2021年左右就曾與盒馬西安區域有過生意往來。2023年8月初，或因公司的産品價格及質量均具有競爭力，馬榴香公司收到來自盒馬的“參戰”邀請。

“‘移山價’就是盒馬要和山姆打仗，8月14日，盒馬3R商品中心總經理田鑫召集我去開會，然後拜托我一定要幫他們打仗，不然他們完成不了任務。”宋林珈稱，盛情之下，2023年8月15日，馬榴香公司與盒馬簽署相關商品采購合同，之後積極配合盒馬要求日付2萬盒榴蓮千層的交貨數量。

盒馬無疑是一位有實力的買家，成爲盒馬供應商後，宋林珈及馬榴香公司積極展開合作，不過後續的發展讓他們始料未及。

據宋林珈介紹，合作之後，馬榴香公司産能步入穩定，但盒馬一直不停增加供貨量，並要求縮短交貨時間，“讓上海、成都、南京、北京、西安倉全部T+3（自下訂單起第三天）到達，因工廠在深圳運力有限，我們要求T+4到達，但遭到盒馬相關人員的拒絕”。

值得一提的是，在馬榴香公司面臨供貨壓力的同一時期，盒馬榴蓮千層蛋糕需求激增。據公開信息，通過上線“移山價”，盒馬該款蛋糕月銷量隨即環比增長11倍。2023年8月下旬，盒馬順勢將“移山價”推廣至廣州、杭州、深圳、南京等全國15個城市，消費者到店消費499元還能免費獲贈一份榴蓮千層蛋糕。

宋林珈向記者描述，2023年8月底開始，盒馬對交貨時限的變更，一定程度上導致了馬榴香公司與盒馬的合作出現裂痕。2023年9月5日，盒馬以驗廠不合格爲由通知馬榴香公司終止合同，“對于盒馬要求終止合同，並解決所有定制物料的清倉，公司是接受的，但2023年9月中旬，盒馬以産品發酸爲由，要求公司處理大量退貨，導致公司被盒馬扣款近200萬，實在難以置信，而且庫存物料全部不給予處理”。

針對馬榴香公司的上述情況，近日，《國際金融報》記者聯系盒馬方面並向其發去采訪函，但截至發稿未收到對方回複。

近三分之一貨款被扣？

根據馬榴香公司提供的對賬單，自2023年8月15日至9月15日，該公司向盒馬方面供貨470g榴蓮千層共計168084個，合計金額爲603.42萬元。截至2023年12月15日，馬榴香公司實際收到回款357.78萬元，尚有部分款項未到賬，並被扣款191.33萬元。

在一份落款時間爲2023年10月12日的通知函中，盒馬方面指出，經過第三方機構檢測，馬榴香公司供應的榴蓮千層存在微生物檢測結果不合格的問題，因此要求退貨並扣除相應款項。“根據主合同第五條第三款，我司有權通知停止向貴司支付應付賬款”。此外，盒馬方面在通知函中還提到，根據合同，馬榴香公司供應的商品出現質量問題，應向盒馬支付違約金。

不過，馬榴香公司對盒馬方面提出的商品質量問題予以否認。在對盒馬退貨郵件的複函中，馬榴香公司強調，榴蓮千層蛋糕，因該食品具備儲存、溫度、濕度等特殊性，盒馬在接收該食品時，應當按照程序進行檢測，檢測結果符合國家規定之後方可進行流通環節待售。

宋林珈向記者指出，馬榴香公司生産的榴蓮千層需要在零下18度冷凍儲存，由于果泥沒有香精，解凍起24小時需要售賣完。但據馬榴香公司工作人員在廣州、成都、深圳、北京等盒馬門店處理變酸産品調查時發現，盒馬將原需要冷凍的産品標簽全部在門店篡改爲冷藏標簽，並將零下18度的冷凍榴蓮千層蛋糕冷藏解凍8—24小時，然後標簽上再標出售賣時間爲48小時（即兩天）。在她看來，這應該是導致産品發酸變質的主要原因。

對于馬榴香方面針對産品儲存方式的質疑，盒馬方面在2023年10月19日的回函中並沒有正面回應。盒馬在回函中稱：“我司有權無條件退貨”，具體內容爲：貴我雙方簽訂的《盒馬商品采購商務合同》第八條【退貨條款】約定……故，我司有權依據上述約定隨時向貴司發出退貨通知。”盒馬方面在回函中再次提到因公司抽檢不合格，其有權暫停支付貨款。

事實上，盒馬與馬榴香公司在退貨的具體細節上還存在諸多分歧，尤其盒馬門店已上架銷售的榴蓮千層退貨究竟是否應由馬榴香公司負責，這也成爲雙方協商中的一大難題。

“起初，我們和盒馬協商好退大倉的貨，但當退完大倉的貨時，我們在與盒馬溝通的釘釘群裏發出消息，大倉貨已退完，要求付款。但對方並未回應，接著在9月28日下午接到盒馬跟單員的電話，要求全部門店的貨也必須退完，否則也拿不到貨款，當晚我們就收到盒馬店面的退貨單。”宋林珈表示。

馬榴香方面在對盒馬方面的回函中表示：“你公司以退貨要挾拖欠本公司沒有爭議（上架銷售）食品貨款，完全違背合同法之規定，存在極爲不誠信的行爲，你公司應當承擔法律責任。特別是你公司作爲品牌企業爲尋求拒付理由而在已交付多日後，再找第三方機構單方進行抽檢，該抽檢結果既不能代表交付當時的實際食品安全狀況，更有失你公司品牌形象。”

宋林珈稱，作爲上遊供應商，她在零售行業浸潤多年，一般而言，零售商在供應商供貨至倉庫時，據相關食品的法律法規規定，應當對食品銷售企業的供應商的食品進行檢測，檢測合格後方可進行銷售給消費者，如不合格，則會通知供應商退貨。

馬榴香公司入庫時照片（受訪者供圖）

除此之外，宋林珈還表示，盒馬榴蓮千層蛋糕的供應商並非馬榴香公司一家公司，而盒馬已上架銷售的榴蓮千層已被換成各自門店的標簽。在收到盒馬門店退貨時，宋林珈發現，部分産品已經貼上了打折標簽，且標簽上並未顯示具體生産商，“根本分不出來是誰家生産的貨，而且門店要求退回的商品也已被破壞”。

盒馬門店退貨（受訪者供圖）

不過，盒馬方面則在回函中反駁稱，“貴司以我方簽收商品爲由認定貴司供應的商品合格，缺乏合同和法律依據”。並稱該公司在簽收後仍有權按照《盒馬商品采購主合同》第三條第六款的約定，自行或委托第三方檢測機構對貴司供應的商品進行檢測，並據此判斷相關商品是否合格。

對于雙方的這一爭議，熟悉市場監管相關法律的陳元熹律師認爲，我國對于食品的生産經營有完整的法律監管體系，《食品安全法》第136條規定“食品經營者履行了本法規定的進貨查驗等義務，有充分證據證明其不知道所采購的食品不符合食品安全標准，並能如實說明其進貨來源的，可以免予處罰，但應當依法沒收其不符合食品安全標准的食品；造成人身、財産或者其他損害的，依法承擔賠償責任”。

馬榴香公司方面表示，由于盒馬方面以退貨爲要挾拖欠貨款，公司迫于資金壓力，不得不接受退貨要求。根據馬榴香方面提供的對賬單，截至2023年12月15日，盒馬對馬榴香公司共計扣貨款191.33萬元，其中，扣除履約績效違約金33.14萬元，扣退貨124.89萬元。

對于上述情況，記者亦向盒馬方面求證，但截至發稿，尚未得到盒馬方面的回應。

盒馬“折扣化”變革陣痛

去年夏天“移山價”活動開啓沒多久，2023年10月13日，盒馬宣布啓動“折扣化”變革，盒馬鮮生線下門店的5000多款商品價格下調，涉及乳制品、餅幹、方便速食、水飲、洗護産品和冷凍肉禽水産等主要品類商品，其價格將普遍直降20%。

根據觀察者網當時的報道，以“物理形態是否發生變化”爲依據，盒馬內部的商品采購體系已經被重新劃分爲成品部和鮮品部。經過工業化生産的商品，例如食品、3R（即食食品）、預制菜和非食品等劃入成品部，水産、肉禽蛋、冷凍、蔬菜、水果、鮮花、米面、南北幹貨等則劃入鮮品部。成品部是折扣化變革的重點領域。

榴蓮千層便是屬于3R商品下的烘焙蛋糕品類。根據馬榴香公司提供的信息，當時盒馬采購其榴蓮千層的批發價爲35.9元/個。宋林珈向記者表示，在扣除各種人工、物料、物流等成本之後，每賣一個榴蓮千層僅賺5毛錢。

從公開資料來看，盒馬大力推動“去KA（大客戶）”模式，即告別傳統大賣場的“收租”模式，轉向以用戶需求爲中心的供應鏈模式。通過源頭采購、工廠定制和基地直采等方法，盒馬建設“垂直供應鏈”，在采購環節把産品的價格打下來。

在去年11月的新零供大會上，盒馬CEO侯毅曾撂下狠話：“去KA模式對我來說是生死問題，沒有退路。當然行業震動很大，很多人封殺我們，封就封吧。”

事實上，盒馬與品牌商、供應商之間的博弈早就擺上了台面。去年12月26日，鹵味零食品牌王小鹵曾發布《關于公司停止與盒馬系統合作的通知函》稱，因爲盒馬內部戰略方向調整，導致王小鹵雞爪系列産品無法按照標准價盤銷售，且多次溝通無果，爲了維護各區域合作夥伴的利益，因此選擇與盒馬終止合作。公告還稱，王小鹵所有現合作經銷商/分銷商一律不准向盒馬系統供貨，一經查處將嚴格按照留竄貨制度處理。不過，“斷交”僅僅兩個月，王小鹵和盒馬握手和談，雙方又恢複了合作。

但問題在于，並不是所有供應商都有實力單方面宣布“斷供”和獲得再次回到牌桌的機會。在全面“折扣化”改革下，盒馬SKU大調整，亦有品牌被迫下架。去年10月，新興茶品牌Chabiubiu創始人王雨朦發文稱，幾萬盒貨物被盒馬直接要求限期清走。在文章中，王雨朦稱自己早就聽到傳聞，想過各種辦法希望品牌能夠留下來，但事與願違，“我們這小小的創業公司的呼聲怎麽可能影響阿裏這艘萬噸巨輪的航向呢？”

正如宋林珈在采訪中稱，“你（盒馬）讓我幫你打仗，我幫你打了，但是我沒有得到善終”。

伴隨著SKU減少，取而代之上貨架的是大量貼著盒馬標簽的自營産品，從價格上來說，的確實現了普遍低價，但卻讓不少消費者感到不滿。從去年以來，盒馬付費會員權益的不斷縮水和退會員過程艱難引來會員們諸多吐槽，隨後可選擇産品減少、線上線下不同價、免運費門檻提升等一系列變化則加速了會員的流失。

與此同時，“高質低價”的願景也在遭受著消費者的質疑。記者注意到，去年下半年以來，在小紅書、微博等社交平台上，用戶對盒馬産品質量下降、品控管理不嚴的吐槽聲逐漸變多。一周前，“盒馬售賣假蘭蔻讓顧客簽保密協議”的話題登上微博熱搜。

除了供應商和消費者，員工們也在“共享”陣痛。據媒體報道，最近一段時間，多個城市的盒馬門店員工爆料稱計件工資下調、工作內容加重。與此同時，也有不少員工透露面臨取消五險一金、正式員工被要求轉爲第三方員工等困境。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從去年IPO暫時擱置、市場估值下滑，到如今頻頻出現被賣和門店關停的消息，背後是阿裏這艘巨輪的轉身。在圍繞主業進行艱難的取舍後，阿裏集團CEO吳泳銘挑大梁，將戰略重心放到核心電商和雲；集團董事會主席蔡崇信的一句“傳統零售業務不是阿裏的核心業務，退出也是合理的做法”更是引發無限遐想。

雖然盒馬曾多次否認出售傳聞，面對近期被曝清貨關門回應稱“今年盒馬計劃新開70家門店，同時有超過360家門店在正常運行中”，但種種問題持續暴露之下，是阿裏先退出傳統實體零售業務，還是盒馬先一步走出陣痛期，就看誰能跑贏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