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草木人間》的海報上印著八個字：可以發瘋，不可認命。

這句直白接地氣的slogan同時出現在電影故事裏，在吳苔花（蔣勤勤飾演）誤入傳銷組織後，每個人穿著的第一件「禮物」便是印著這八個字的文化衫。

作爲導演顧曉剛山水圖系列的第二卷，《草木人間》沿襲了《春江水暖》的影像風格，故事方面則與前作大爲不同。有觀衆評價這部影片“過程觸目驚心，看完後背發涼”，在山水詩意的背景下，人的欲望被鋪陳開來，一個現代版「目蓮救母」的故事躍然于銀幕之上。正如電影首映禮上作家劉震雲所說：“《草木人間》是話題電影，但從話題到人的靈魂，它是有寬度的電影。關于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在艱難的人生中，靈魂、身體、痛苦的掙紮和自省的過程。”當下，拍攝這樣一部現代版「目蓮救母」，其意義並不止于母子如何在現實困境中找到自己的出路，每個人都能在故事裏窺見自我困境，尋得走出困境的出路。

故事講述了佛陀弟子目連拯救亡母出地獄的事。目連的母親青提夫人，富有卻吝啬貪婪，屢屢趁兒子外出宰殺牲畜，大肆烹嚼，從不修善，于是死後隨業力入餓鬼道。尊者目連成道後以神通力觀見母親受種種苦。于是以神通力運飯給其母吃，不料剛進嘴便化爲火炭。目連無計可施，十分悲哀，又祈求于佛。佛陀教目連于七月十五日建盂蘭盆會，借十方僧衆之力讓母吃飽。目連依佛囑，于是有了七月十五設盂蘭供養十方僧衆以超度亡人的佛教典故。目連母親得以吃飽轉入人世，生變爲狗。目連又誦了七天七夜的經，使他母親脫離狗身，進入天堂。

作爲現代版目蓮救母的故事，《草木人間》將傳銷陷阱比作人間煉獄，母親苔花裹挾對金錢的欲望墮入此道，兒子目蓮（吳磊飾演）以身犯險拯救母親，而最終母親是否獲救，影片並沒有給出明確的結局。故事的結局，苔花得知自己的財産被傳銷騙得一幹二淨後陷入昏迷，兒子目蓮背著母親上山“回魂”，在似夢非夢的意象裏苔花與代表欲望的猛虎對視嘶吼，人便清醒過來。但這一切究竟是目蓮的夢還是孝心感動上蒼讓苔花險象環生，每個人有屬于自己的答案。影片采用了寫意與寫實結合的方式，一望無際的綠色茶山上星星點點的采茶妹，缭繞霧氣的山間廟宇，神秘的洞穴與深潭，意象中的猛虎和晨光……顧曉剛用他熟悉的影像風格扣題“草木與人間”。

回到傳銷現實裏，他則將殘忍推至觀衆所能接受的極限，傳銷活動現場的衆生癫狂相，連環騙局酒桌上的拉扯與角力，幻想自己與成功一步之遙的苔花與窗外絕望墜樓的朋友形成鮮明對照…演員的表演和不斷反轉的戲劇張力巧妙糅合，觀衆和戲裏的苔花一起一步步邁進驚心動魄的傳銷陷阱。

目蓮救母的主線故事裏，包含了導演對不同社會議題的探討。目蓮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是靠欺騙平日裏缺乏家人關懷的老人買保健品，是對該典故中勸人盡孝的另一種現實觀照；苔花不惜賣房“做大生意”的背後，則展現了一個農村女人在艱難的人生裏的掙紮與自省。

飾演母親吳苔花的蔣勤勤憑借這部影片獲得第十七屆亞洲電影大獎最佳女主角獎，與兒子的名字相似，苔花的名字出自清代詩人袁枚的詩句「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意思是苔花雖小，卻憑著堅強的活力，突破環境的重重窒礙，綻放屬于自己的風采。

許久沒有在大銀幕亮相的蔣勤勤在片中貢獻了令人驚豔的表演，一場兒子爲了阻止母親身陷傳銷組織果斷報警的戲，苔花頂著一臉花了的妝，對著兒子目蓮嘶吼敲打，轉身像是對著全世界呐喊，釋放長久以來生活的苦悶與壓抑，質問命運的不公。仰拍視角與極致表演構成極強的戲劇沖擊力，讓人聯想到傑昆·菲尼克斯在電影《小醜》中經典的台階「發癫」場面。

片中苔花不止一次表現出接近癫狂的異變，比如打開囤了滿房間足貼的房門，向兒子炫耀未來好生活即將到來；在傳銷組織裏講著曾經命運對自己的不公，瘦弱的身體裏迸發出巨大的與全世界抗爭的能量；以及故事的結尾處，她對著代表自我欲望的老虎竭力怒吼，拼盡最後的力氣…一個從來沒有在生活裏討到過好處的女人，永遠無法逃脫命運欺騙的女人當真煥然一新了嗎？每個「旁觀者」有自己的答案。

飾演目蓮的吳磊則讓觀衆看到了與以往不同的新驚喜。這是一個裹挾原生家庭之痛的年輕人，突然消失的父親，拼盡全力讓自己過上好生活卻誤入傳銷組織的母親，想要賺到人生的第一桶金卻要先學會欺騙…除了對故事的演繹，影片中目蓮有大段的內心獨白，對人與樹木關系的解讀，或是對母子命運走向的釋義，台詞情緒都恰到好處。如同水一樣流動在故事的每一處，又像樹一樣擁有自己的根和生命力，便是吳磊在影片中所呈現出的表演能量。

飾演母親的蔣勤勤在采訪裏提及，在報警後橋下母子近乎決裂的那場戲，吳磊提出了要「真打」的要求，他希望在最真實的感受中表現目蓮的情緒。在這場戲裏，面對近乎瘋魔的母親，目蓮絕望地哭喊，之後便跟隨母親一同進入傳銷組織，而這場哭戲也成爲目蓮成長的分水嶺：如果說他初入社會想要幹一番事業的信心因爲入錯行而受挫時，他尚能夠回緩過神來，那麽目睹母親被騙則讓他一夕之間長大成人。

在母親苔花希望活出自己樣子卻未果後，目蓮完成了從男孩到男人的轉變，而吳磊用前期的熱情純真與後續不被看透的沉默完成了這個轉變。片中有一個細節，目蓮與警方達成合作後「臥底」傳銷組織，他許久不回複信息和一句淡淡的「我沒事」，加上整個人所呈現出的迷離狀態，讓觀衆相信他或許也成爲了和母親苔花一樣的人。

主角的准確演繹保證了故事主線的完整性，而王佳佳、吳彼、闫楠等一衆配角讓故事中頗具現實主義意味的傳銷環節以生動可怖的方式呈現在觀衆面前。陳建斌飾演的老錢則成爲遊離在故事之外的「旁觀者」，任眼前鬧劇上演，即便自己心愛的女人誤入歧途，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上一句「她開心就好」。至此，施害者、受害者、勇于抗爭者和袖手旁觀者完成了戲裏戲外關于人生悲劇的呼應。對導演顧曉剛來說，從《春江水暖》的純粹個人表達，到《草木人間》的現實生活關照，山水圖系列第三部將落景何處，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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