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聊《追風者》26集。

車夫阿文縱身一躍，喋血央行樓前，苦難而短暫的一生、又一次狠狠砸碎魏若來一碎再碎的少年心、天下志、清平願。

第一點，苦難的具象化。

阿文角色戲份很少，但立體，魏若來當初懵懵懂懂不知該如何處理兄長留下的金條，阿文從車裏抄出鐮刀“我替你擺平，但你要把你那雙鞋子留給我”。

阿文啦，你命都要沒了，要鞋子幹什麽？

彈幕一片“阿文，魏若來的鞋子很破的，不值得”。你看，豁出去一條命，生命最後的一點惦記，就是一雙舊皮鞋而已，何其辛勞何其苦澀。

黃包車夫這個職業本就很有年代感、很辛勞，阿文在劇中一出現，仿佛就融彙進了駱駝祥子、閏土等一系列苦難型角色的行列中（未必全是車夫）；一身破補丁、一把窮日子、一點對“有自己的車”的小惦念，恍若站在一條川流不息的苦難大河中央。

浩浩蕩蕩而來，每一滴水珠都寫滿亂世荒年、流離四下的苦難。

但重要的是，阿文又不僅僅只是苦難。

第二點，橫向廣義上、勞動人民的美好品格，縱向狹義上、貧賤之交和濃郁友情。

阿文樂觀、勤勞，對魏若來掏心掏肺，不太聰明不太管用但能豁出這條命對朋友好。

如果說阿文的拉車人生是苦難大衆的一面鏡子，那麽阿文和魏若來的歡樂時光，則是一點少年氣真心，一點“赤貧但傾心之人，彼此相伴就是春天”。

阿文拉著魏若來“我兄弟在央行找到工作啦”，暢快跑在馬路上；

兩個人都窮，但都憑本事吃飯，堂堂正正快快樂樂，一個是江上風、一個是田裏苗；

縱使阿文沒有經天緯地的大本領，但腳踏實地勞動掙錢，一樣磊落又自在，一樣青蔥充滿希望。

魏若來在沈宅醉酒、回到七寶街依舊自歌自舞自醉自陶陶，倒在阿文懷裏“我進央行啦”。

貧賤少年終于出頭，可以給自己的摯友看“從此以後我會帶著你好”。

彼時的魏若來一定不知道，這條路上有多少魑魅魍魉吃人不吐骨頭，不知道他告訴兄弟的掙錢機會背後藏著怎樣致死的殺招。

第三點，被折斷的最後一根稻草。

面對來勸他的生死弟兄魏若來，阿文很絕望：假幣事件又如何？你鬥不過他們，只能看著兄弟們枉死。

在勸阿文之前魏若來就已經辭職、已經徹底失望，阿文之死，是在相反的另一條道路上讓魏若來更堅定。那些劬勞一生湊夠血汗錢的人，被如此坑害收割、就不該有個交代嗎？

阿文鮮活可愛又短暫苦難的一生，從此以後是魏若來前路上的一抔血；

時時刻刻在他心底敲著冤魂啜泣的大鼓，轟轟隆隆有回聲：吃人的世道難道不該改變嗎？

最爲殘酷的是，阿文之死，發生在七寶街衆人一心爲國、忠勇相護之後。

他們冒著槍林彈雨去送物資，雖然沒有拿著槍上戰場、但一樣在更大範圍的後方補給意義的戰線上，殚精竭慮、傾力相助，爲國爲民可歌可泣。

你看，七寶街樸素的百姓們豁出命去守護自己的家園，勝利之音猶在耳、纏鬥之血尤未寒；然而，他們拿命護著的國家，南京高層又回饋以什麽呢？啃掉他們最後一塊血肉。

25集中故事的大背景是戰爭，但《追風者》的主線並不在此，不可能花大篇幅展開講戰爭本身，劇作也並非使用所謂討巧模式、避重就輕，而是直面戰爭背景下普通人的極端痛苦。

蒼煙四起、戰火彌漫，黎民蒼生苦說不盡。

沈先生從車子的窗簾窺見滿街餓殍。

路邊都是露宿的無家可歸的人，他們廚具露天燒著，排著隊在消防水龍頭前等著滴水喝，很具象的生靈塗炭、滿目瘡痍、滿懷悲怆。

如果說此前牛春苗“是逼上梁山”一番話，對他而言是響亮的提點和斥責，讓他無顔面對江東父老；那麽這滿街難民則是另一種無聲斥責：堂堂的高官大員啊，蒼生劫難至此，你的高官厚祿不燙手嗎？你的滿腔抱負不可笑嗎？

這一集中沈圖南也脫下了他精致的衣服，和大家一起扛麻袋運物資，吃最簡單的食物。雖然只是一點小事，但又讓我充滿希望：沈圖南啊你的宋先生是死路，趕緊投入人民的懷抱吧。

特別值得說的是七寶街衆人，他們的動作不是只考慮一己之私，而是國難當頭之際、勇敢沖上前幫忙。

魏若來和豪哥阿文帶領車夫們送物資，周姨幫忙漿洗衣服紗布，牛春苗發動宣傳號召募捐，街坊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豪哥不肯收魏若來給的巨款：我們不是爲央行、不是爲高官，是爲了前線賣命打鬼子的兄弟們。

你看，每一處場景都在說“人民是很好的人民，蔣家王朝不配”。

周姨洗衣服這段戲，拍得好極了。一句台詞都沒有，但情緒張力很充盈。

她撈出沾滿血的衣服，看著衣服上巨大的破洞，想到的是穿著衣服的人，肢體被炸出了如何慘烈的模樣，淚無言滴落，血滿鄉鄰心。

被送上戰場的，大多是和周姨侄女年紀相仿的年輕人，如果不是鬼子侵略、他們本該和魏若來和小侄女一樣，過著快樂的“最大煩惱就是長輩催婚逼相親”的人生。

周姨哭的不僅僅是自己被戰火摧毀的時光，不僅僅是四鄰慘死、昔日煙火小弄堂如今半成斷壁殘垣修羅場，更是“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澤中水”的國殇。

劇中這段，從一個溫情的弄堂老阿姨視角去看、去感受、去洗血衣、去哭泣，更有來自人民的廣闊延展感。

然而，此後，七寶街的他們慶祝勝利時光有多歡樂，被食肉吮血就有多慘烈多諷刺多可恨多痛苦。

當然劇作對七寶街衆人並非一味美化，比如周姨非常貪便宜、不聽勸等等，人人都有小毛病；而恰恰是這些小毛病，讓衆生更立體真切。

你看，《追風者》這兩集拍出了非常具體的“食民血肉以自肥”：七寶街勇敢劬勞的鄉親們，以骨血以生命支撐吾國吾民，而南京如何對待他們？敲骨吸髓還嫌不夠。

阿文啦，願你來世有自己的車，或是有自己的田地，活在勤勞工作就能幸福生活的太平光景，活在稻花香滿溢的豐年中。

跳樓的阿文，是潰爛的南京系統，豺狼虎豹魑魅魍魉食人血肉的具象化；所以魏若來說“這山中有豺狼吃人血肉，留著有何用？我深以在這山中爲恥”。

而魏若來明白，願望僅僅是願望沒有用，要有人流血犧牲去爭取讓夢想成真。

他離開那豺狼山，投身光明路，願以身爲燈，願世上不再有被嚼盡血肉的阿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