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上的鹦鹉:才子、政治與寵物

最愛曆史 2024-05-08 16:14:42

建安初年,狂人祢衡來到許昌遊學。他高視闊步,怼天怼地,從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

有人問他,爲什麽不去投奔陳群、司馬朗?祢衡答道,我怎麽能投奔賣酒屠宰之人呢?那人又問,荀彧、趙融如何呢?祢衡說,荀彧可以借他的臉去吊喪,趙融可以讓他管理膳食。此四人都是許昌名流,而祢衡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卻對他們出言不遜,可見其狂傲之態。

祢衡同樣看不起曹操,不僅拒絕他的召見,還屢次折辱這位枭雄。曹操想殺他,但礙于他的才名,不好直接動手,便將其送往荊州,借劉表之刀殺人。

來到荊州之後,祢衡大顯其才,但不出意外的是,他羞辱了劉表。劉表想殺他,依然不好動手,便將其送往江夏,借江夏太守黃祖之刀殺之。

到了江夏,祢衡再次受到重用。一次酒宴中,祢衡因輕狂之舉被黃祖呵斥,他自然忍不了,遂當衆大罵黃祖。黃祖下不來台,命人鞭笞祢衡。祢衡毫不示弱,罵不停口。黃祖忍無可忍,將其誅殺。

祢衡二十多歲就死了,誰也不知道,其狂傲的背後究竟有沒有驚世的學問。《全後漢文》收錄了他一賦、一文、二碑文,但僅僅這些,便足以讓他在文學史留下一席之地。

其中,《鹦鹉賦》是他的代表作。黃祖長子黃射曾舉行一次宴會,有人獻上一只鹦鹉,黃射舉起酒杯對祢衡說:“願先生爲之賦,使四坐鹹共榮觀,不亦可乎?”祢衡一個狂人,在看到這樣一只聰明能言的鳥兒之後,竟然流露出些許的脆弱。他提筆就寫,一氣呵成。

《鹦鹉賦》開頭寫道:“惟西域之靈鳥兮,挺自然之奇姿。體金精之妙質兮,合火德之明輝。性辯慧而能言兮,才聰明以識機。”祢衡接著寫道,這樣一個美好的生靈,一旦掉進人們精心設下的陷阱,就只能聽任命運的安排,住進牢籠,剪去羽翅,遠涉萬裏,來到陌生的地方,變成了玩物。長安雖好,終究不是故鄉。想要奮飛,卻早已失去了飛翔的能力。在這樣的現實面前,鹦鹉不僅不怨恨主人,反倒是想要用自身這一條賤命報答恩德。

一個天才終究要學會向現實低頭,泯滅天性,換取生存。這是祢衡從一只進獻的鹦鹉身上觸發的感悟——他並非不懂得收斂保命的道理,只是他不屑于如此做而已。

祢衡死後,鹦鹉進入了中國人的文學世界。人們愛上它的美麗,並借它感歎自由與富貴的兩難取舍。

【清】胡湄:《鹦鹉戲蝶圖》。圖源:網絡

01

鹦鹉早被中國人知曉。《山海經》雲:“(黃山)有鳥焉,其狀如鸮,青羽赤喙,人舌能言,名曰鹦鹉。”

鹦鹉受人喜愛,主要有兩點:其一,羽毛華麗。其羽毛有潔白的,有翠綠的,也有赤色的,最美麗的當數五色鹦鹉,此類鹦鹉一般由紅、綠、黃、紫、黑五種顔色組成,如“綠衣、綠襟、紫頸、赤羽、黝颔”,或“紅臆、绀趾、金目、丹觜”。其二,聰明能言,看起來可以理解人類之情感。

像鹦鹉這種奇禽,一般來自南方。近如交州、益州,遠至東南亞諸國。漢獻帝時,益州蠻夷曾獻上三只鹦鹉。漢獻帝下诏:原來益州曾獻過三只鹦鹉,每天要吃三升芝麻。如今谷價太貴,養這種鳥有害無利,就把現在上貢的這三只鳥交給西征將軍楊定國,讓其回到本土。

西晉人顧微《廣州記》雲:“根杜出五色鹦鹉。曾見其白者,大如母雞。”《南方異物志》亦有記載:“鹦鹉有三種,(一種)青,大如烏臼;一種白,大如鸱鸮;一種五色,大于青者。交州、巴南盡有之,白及五色出杜薄州。”文中的根杜、杜薄,位于今天的印尼加裏曼丹島。此外,印度也是一大來源。元嘉五年(428),天竺迦毗黎國國王曾獻“赤、白鹦鹉各一頭”。

鹦鹉還有一個名貴的本土品種——隴山鹦鹉。唐朝詩人皮日休曾寫過一首《哀隴民》:

“隴山千萬仞,鹦鹉巢其巅。窮危又極險,其山猶不全。蚩蚩隴之民,懸度如登天。空中觇其巢,墜者爭紛然。百禽不得一,十人九死焉。隴川有戍卒,戍卒亦不閑。將命提雕籠,直到金堂前。彼毛不自珍,彼舌不自言。胡爲輕人命,奉此玩好端。吾聞古聖王,珍禽皆舍旃。今此隴民屬,每歲啼漣漣。”

爲了給皇帝進奉寶物,秦隴百姓常常要身系繩索,行走于懸崖峭壁之間,捕捉鹦鹉。不少人墜入山澗喪命,鹦鹉沒捉到幾只,人倒是死了不少。因此,每到貢奉的時節,百姓都止不住地落淚。

宋徽宗:《五色鹦鹉圖》。圖源:網絡

祢衡歎鹦鹉之後,形成了一種詠物的風氣。文人與貴族看到鹦鹉,在感歎世間好物歸我所有之余,總是會泛起一種同情心。鹦鹉又漂亮,又會說話,正因爲如此,才被人捉來,囚在鳥籠之中。備受寵愛,也備受戕害。

東晉桓玄模仿祢衡寫了一篇《鹦鹉賦》,同情鹦鹉淪爲玩物:“有遐方之令鳥,超羽族之拔萃。翔清曠之遼朗,棲高松之幽蔚。羅萬裏以作貢,嬰樊绁以勤瘁。紅腹赪足,玄颔翠頂。革好音以遷善,效言語以自騁。翦羽翮以應用,充戲玩于軒屏。”

唐太宗時,林邑王國(越南中部)進貢五色鹦鹉,新羅則進貢了兩名美女。魏征建議皇帝拒收美女,唐太宗想到,籠中的鹦鹉從極熱之地遷移到黃土高原,必然不適。于是他說,鹦鹉抱怨說天氣太冷,思歸故國,所以新羅美女應該也在思念她們的親人。最後,他將鹦鹉和美女交給使者送還。

當然,人們對鹦鹉的同情只是某一刻的恻隱之心發作。鹦鹉,作爲奇物,還是源源不斷從南方、隴西來到中原。

南北朝時期,高歡是東魏孝靜帝的丞相,權傾朝野。他長期住在晉陽,因此建議皇帝將首都從洛陽遷至邺城,這樣他就可以更好地把控朝堂。當時,有一首童謠流傳:“可憐青雀子,飛來邺城裏。羽翮垂欲成,化作鹦鹉子。”前面兩句說的是孝靜帝,身爲一個傀儡,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被迫來到邺城。“鹦鹉”指的是高歡,因爲“鹉”與“武”諧音。高歡死後,其子高洋廢掉孝靜帝,建立北齊,追谥其考高歡爲神武皇帝。天下已歸神武的兒子所有。

此時,鹦鹉身上蒙了一層神秘的外衣。

02

與鹦鹉關系最親近的皇帝,莫過于武則天了。《資治通鑒》記載,一日,武後興致大發,將貓與鹦鹉放在一起養。一開始,雙方和平共處,武後十分高興,叫來百官觀摩。可是,貓兒難改捕食鳥類的天性,在衆目睽睽之下,吃掉了鹦鹉,武後當衆出醜。

這則故事應該來源于唐人筆記《朝野佥載》,裏面說:“則天時,調貓兒與鹦鹉同器食,命禦史彭先覺監,遍示百官及天下考使。傳看未遍,貓兒饑,遂咬殺鹦鹉以餐之,則天甚愧。武者國姓,殆不祥之征也。”

本來,武則天想借貓鳥共處一事,顯示自己的仁慈能夠感動禽獸,卻弄巧成拙,搞出了不祥的征兆。

武則天確實很怕貓。永徽六年(655)十月,在宮闱鬥爭中落敗的蕭良娣詛咒道:“願阿武爲老鼠,吾作貓兒,生生扼其喉。”從此宮中再不養貓。稱帝之後,武則天又養起了貓,沒想到鬧出這麽一件事。

武則天畫像。圖源:網絡

而武則天養鹦鹉,則與佛教有關。

在佛教經典中,鹦鹉是一種有慧根的生物。當時,從印度傳來一個故事:鹦鹉來到一處山林,那裏的動物對它非常友善。後來,山林發生火災,鹦鹉看見了,撲進水裏,打濕翅膀,要用羽毛上的水珠滅火。天神說,你雖然有志氣,但是自不量力。鹦鹉說,我知道自己力量微薄,但是看見生靈受苦,唯有盡我所能。天神很感動,便將火給滅了。

印度佛經還有很多菩薩前世爲鹦鹉的記載。比如,三國時東吳康僧會翻譯的《六度集經》裏面說:“昔者,菩薩爲鹦鹉王,常奉佛教,歸命尊。……佛告諸比丘,時鹦鹉王者,吾身也,人王者,調達是也。”

武則天稱帝時,利用佛教大肆宣傳“女主爲王”的理念。她曾組織薛懷義與一群佛教徒作《大雲經疏》,並在全天下修建大雲寺,使高僧講經。鹦鹉與佛關系親密,而且武與“鹉”同音,所以鹦鹉成了武後的化身。

《大雲經疏》中出現了幾個谶語,均與鹦鹉有關:

東海躍六傳書魚,西山飛一能言鳥,魚鳥相依同一家,鼓鱗奮翼膺天號。

戴冠鹦鹉子,真成不得欺。

隴頭一叢李,枝葉欲雕疏,風吹幾欲倒,賴逢鹦鹉扶。

第一句“魚鳥相依”,魚是鯉魚,諧音“李”,“能言鳥”是鹦鹉,“鹉”諧音“武”,代指武則天,其實就是“李武不分”的意思。第三句“隴頭一叢李”,說的是李家出自隴西,現在大風吹來,樹枝欲倒,幸好有鹦鹉幫助。其中意義,不言自明。

貓其實也是谶緯之一。貓又叫“狸”,與“李”諧音。同時,“貓者,武之象”,所以《大雲經疏》裏又有“離貓爲你守四方”的話。

因此,武則天將貓與鹦鹉養在一起,其實是一場政治表演。觀衆是百官,以及來自地方的“考使”。目的就是將“武氏天下”這四個字植入人們的思想之中。

武則天還夢見過一只極美的鹦鹉,但是雙翅都折斷了。她問宰臣,此夢何解。狄仁傑說:“鹉者,陛下姓也;兩翅折,陛下二子廬陵、相王也。陛下起此二子,兩翅全也。”沒過多久,武則天便秘密迎回了李顯。在《新唐書》中,武後則是夢見了下雙陸棋不勝,狄仁傑回答:“雙陸不勝,無子也。天其意者以儆陛下乎!且太子,天下本,本一搖,天下危矣。”

當時,武則天身邊有一個禦用文人名叫閻朝隱,寫了一篇《鹦鹉貓兒篇》,講的是同樣一件事,但結果卻不一樣。在《鹦鹉貓兒篇》中,鹦鹉是慧鳥,貓是不仁獸,最後貓感念武後的仁慈,並沒有把鹦鹉吃掉。

這首詩也暴露了武則天的另一個意圖:調和武、李的矛盾。聖曆年間,李顯複立爲皇太子,武則天擔心李氏複立會不會清算武氏。因此,她先是賜李顯“武”姓,然後讓皇太子李顯、相王李旦、太平公主與武攸暨在天地的見證下立下誓言,希望他們日後不要相殘。此時,閻朝隱擔任太子舍人,處于武周晚年最爲敏感的政治關節點之上,他對于這位女皇的心態自然有所了解,便迎合上意,寫下此文。

其實,不必旁人多說。經曆過十幾年流放生涯的李顯,自然懂得謹慎處事。他重回京城後,主動和武氏聯姻,比如將七女李仙蕙嫁給魏王武承嗣的兒子武延基,以行動表示李、武不分家。

遠道而來的鹦鹉恐怕也想不到,它們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參與到風雲詭谲的政治之中。

李顯。圖源:影視劇照

03

心思深沉的帝王想著將鹦鹉捧上神壇,但嚴格來說,鹦鹉在大部分時間裏還是扮演著寵物的角色。

中國古代並無“寵物”一詞,但確有“寵物”之實。人們對于美麗的動物有著濃厚的興趣,有想要格物的,有見其新奇想要滿足物欲的,有見其可憐反觀自身的。

宮廷是鹦鹉的聚居之地,妃子宮女閑來無事便馴養鹦鹉,對抗生活的無聊。唐朝詩人朱慶余有一首《宮詞》,詩雲:“寂寂花時閉院門,美人相開立瓊軒。含情欲說宮中事,鹦鹉前頭不敢言。”鹦鹉雖然可愛,但也帶來了麻煩。宮廷之中隱秘甚多,一不注意就通過鹦鹉之口泄露,從而引來殺劫。

《明皇雜錄》載,唐玄宗與楊貴妃養了一只鹦鹉,羽毛潔白,名爲“雪衣娘”。此鳥非常聰明,知曉人類之語。唐玄宗曾教它古詩,只讀了數遍,便可以誦讀。唐玄宗與人下棋,到了快要輸掉的時候,便喚來雪衣娘,或在棋盤上搗亂,或咬住對面的手,不讓其落子。不幸的是,雪衣娘後來被老鷹搏擊而死,唐玄宗和楊貴妃十分悲傷,將其葬于宮苑之中,還立了一冢,呼爲“鹦鹉冢”。

【清】居廉:《鹦鹉荔枝》。圖源:網絡

民間也馴養鹦鹉。在唐傳奇《霍小玉》中,長安勝業坊霍小玉家養了一只鹦鹉,每當有人來,便會高聲呼叫:“有人入來,急下簾者。”

白居易養了兩只鹦鹉,一只叫“綠衣”,一只叫“紅嘴”。他在《雙鹦鹉》一詩中寫道:“若稱白家鹦鹉鳥,籠中兼合解吟詩。”如果是白家的鹦鹉,那必然是會吟詩的。

白居易的好友元稹對鹦鹉也十分感興趣,他曾寫過一組詩《有鳥》,其一雲:“有鳥有鳥名鹦鹉,養在雕籠解人語。主人曾問私所聞,因說妖姬暗欺主。……一鹦曾說婦無義,悍婦殺鹦欺主母;一鹦閉口不複言,母問不言何太久?鹦言悍婦殺鹦由,母爲逐之鄉裏醜。當時主母信爾言,顧爾微禽命何有?今之主人翻爾疑,何事籠中漫開口?”這說的是一戶人家養了兩只鹦鹉,鹦鹉在家時,看見姬妾欺負主母。一只鹦鹉曾說出姬妾罪行,因而被殺。另一只鹦鹉便不敢說話,直到主人回來問詢,才說出實情。

這首詩其實改編自印度故事。《佛本生故事》載:“菩薩投胎轉化爲鹦鹉,名叫達羅,它的弟弟叫波特巴德。兄弟倆被婆羅門收養。一天,婆羅門外出經商,讓它們監視他的妻子。婆羅門走後,妻子便放蕩不軌。波特巴德看不過去,勸她卻被誘殺。達羅明哲保身,等到婆羅門回來,告訴他一切情況後離去。”

鹦鹉“告密”的故事還很多。《開元天寶遺事》記載,長安有一戶富貴人家,主人家叫楊崇義,娶了劉氏爲妻。劉氏與鄰居李弇私通。一天,他們趁楊崇義酒醉回家,將其殺害,埋在枯井中。這次行動非常隱秘,連家中仆人都沒有發現。縣官捉不到賊,便在楊家搜查,只見一只鹦鹉突然鳴叫:“殁崇義者,李弇也。”于是,縣官捉拿了凶犯。唐玄宗聽到這個故事,驚歎鹦鹉的智慧,下诏封鹦鹉爲“綠衣使者”。宰相張說甚至寫了一篇《綠衣使者傳》,在京城廣爲流傳。

既然鹦鹉與佛法有緣,那麽,僧侶肯定也是養鹦鹉的大戶。唐人李蘩淵講過一個故事,洛陽有人養了一只特別聰明的鹦鹉,把它交給僧侶。僧侶訓練它念經,但是鹦鹉卻在架上不發一言,僧侶問它爲什麽不說話也不動,鹦鹉用佛理回答:“身心俱不動,爲求無上道。”等到這只鹦鹉死後,焚燒其屍體,得到了一顆舍利。

在古代,佛教是動物的福音。因爲儒家認爲動物要比人類低級,而佛教則信奉“萬物有靈”,不認爲動物比人低等,動物也可以具有高尚的品德。這樣,人便可以在動物身上投射更多的情感。

【清】華喦:《鹦鹉圖》。圖源:網絡

04

奇物和寵物是不一樣的。

俗話說,距離産生美。面對奇物,人們更多是觀賞的態度,人與物之間總有一段距離,通過這段距離獲得獵奇的樂趣,比如面對大象、犀牛之類的生物。而寵物,可以和主人親密互動,人們很容易産生親近、愛護之情,久而久之便生出情感的依靠。相較于宮苑裏的大型動物來說,貓狗禽鳥等小動物似乎擁有更鮮活的生命。

北宋嘉祐年間,梅堯臣來到東京(開封),住在汴河的外城東水門附近。汴河自西而東流入東京,途經州橋、相國寺一帶的商業地段,然後出裏城而折向東南,從東水門流出外城。沿途的生活廢水一路注入,汴河流到東水門已經猶如“汙池”。梅堯臣便是生活在這樣一處“陋巷”之中,不過幸好,他經好友歐陽修等人的舉薦,在國子監謀得了一份差事。

他與歐陽修都是感情豐富、才華橫溢之人,時常到彼此的家中做客。在家中,掃榻、焚香、抄書、藝蔬、養寵、交友,不必去想家國大事,可以完全沉浸在私人的情緒之中。

歐陽修官更大,家中養了許多寵物,比如白鶴、白兔、白鹦鹉等。有一次,梅堯臣來到歐陽修家中,應主人家之請,爲鹦鹉寫了一首《賦永叔家白鹦鹉雜言》。歐陽修自己也爲愛寵寫了一篇《答聖俞白鹦鹉雜言》。

兩人可能都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個畫面:明道元年(1032),同處于錢惟演幕下的歐陽修與梅堯臣曾觀賞錢惟演在洛陽養的紅鹦鹉,並爲之作賦。梅堯臣身在東京、洛陽這樣的大城市,更像是一個過客,他對鹦鹉僅止于贊美,最多感慨一下,身在鳥籠,何其不幸。而歐陽修在《紅鹦鹉賦》中說“是猶天爲,非以自營”,萬物皆有天性,人們怎麽爲了爭奇鬥豔把它們關進牢籠。

多年以後,歐陽修卻不得不面對自己射出的回旋镖。

歐陽修畫像。圖源:網絡

歐陽修對于自家的鹦鹉用情很深。他非常好奇鹦鹉的故鄉——海外的注辇國(南印度)。注辇國那麽遙遠,在宋朝以前與中國都無往來,那麽白鹦鹉是“何年”開始“隨海舶”,最終到達中州的呢?他更擔心的是,來自遙遠異域的鹦鹉是否真的快樂。因此,他在詩中寫道:“況爾來從炎瘴地,豈識中州霜雪寒。渴雖有飲饑有啄,羁绁終知非爾樂。”鹦鹉來自炎熱的南方,卻只能呆在寒冷的北方,必然早夭。

他明白,自己給愛寵提供的錦衣玉食其實是一種束縛,但他又真真切切愛上了這一生靈。他對鹦鹉許下了“爾能識路知所歸,吾欲開籠縱爾飛”的諾言,但始終沒有將愛寵放生。

歐陽修還得面對另一個問題:養玩鹦鹉必然遭來玩物喪志的指責。你身爲朝廷高官,怎麽能沉迷物欲?國家興盛了嗎,百姓安居樂業了嗎,你怎麽能將情感傾注于一只動物身上?當然,有許多文人會爲自己辯解,養白鹦鹉是一項高雅的修心活動。然而,歐陽修知道自己確實是出于情感慰藉而養玩寵物,因此才陷入了情感的折磨。

許多文人都有這一困擾。宋人楊億的鹦鹉是京師故人所贈,他對這只美麗的禽鳥珍愛萬分。在鹦鹉突然病死後,他命人將它葬于小園,並“作詩一章聊以追悼”。他毫不掩飾自己對玩樂的需求,也無法壓抑自己的悲痛。

在詩題的末尾,楊億特地說了一句:“識者無罪予以貴畜也。”

不要怪罪我把一只鹦鹉看得這麽寶貝。

從直面物性,到思考人性,這或許就是寵物之于我們的最大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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