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山千燈湖國潮音樂節現場，一位身材瘦削的歌手抱著吉他，站在舞台中央，他留著光頭，穿著簡單的白色襯衣和牛仔褲，表情輕松，上揚的嘴角總像是在微笑。他開口，用高亢而略帶顫抖的聲音唱著“從前現在過去了再不來，紅紅落葉長埋塵土內……苦海翻起愛恨”。正是這首《大話西遊之大聖娶親》的片尾曲《一生所愛》，讓盧冠廷永遠被歌迷與影迷記住。在電影成爲經典之後的若幹年裏，盧冠廷不止一次地在各個舞台上唱起這首歌。

在香港樂壇，盧冠廷是一位獨樹一幟的創作歌手。他被稱爲香港的“BGM（背景音樂）之王”，寫出過數百首令人記憶猶新的電影音樂和多首主題曲，獲獎無數。除了那首打動了千萬人的《一生所愛》，電影《賭神》中主角周潤發出場時那段抓耳的背景音，以及《歲月神偷》中催人淚下的主題曲《歲月輕狂》，都是由盧冠廷作曲的。此外，他還寫下過很多經典的流行歌，比如1991年，姜育恒在央視春晚演唱的那首家喻戶曉的《再回首》，就是由盧冠廷作曲的粵語歌《憑著愛》的普通話版本。

因爲作品數量多，質量高，有網友調侃，盧冠廷以一己之力“養活了半個香港樂壇”。不過，盧冠廷本人卻一直保持低調。早在1983年，他就出道當了歌手，也經曆了“港樂”最繁盛的時期，卻始終保持一顆平常心，默默創作，除此之外，因爲有一張頗具喜感的面孔，他也參與了不少港片的演出，在八九十年代香港的很多喜劇電影中，他經常以幽默的表演表現出小人物的生活狀態，令人倍感親切。

因爲健康等原因，如今的盧冠廷很少再寫電影音樂，但他依然在寫歌、唱歌。如今他的生活中只有兩個重點：音樂，以及陪伴與他相濡以沫的夫人唐書琛。多年來，唐書琛一直是盧冠廷的填詞人，和他攜手創作歌曲。他們合寫的歌曲中暗藏著兩人的生活日常，也記錄了他們跨越時間的真摯情感。這些旋律動人、歌詞真摯的流行歌，跨越幾十年的時間，不斷感動著新一代的聽衆。在盧冠廷看來，這就是音樂中真實情感的力量，也是年逾古稀的他不斷堅持唱下去、寫下去的動力。

盧冠廷。圖/環球音樂

“生命的源頭”

盧冠廷73歲了，外表卻還像個中年人。他活力依舊，常常背著一把吉他奔赴于各個舞台，也在不斷推出新作品。不久前，他還剛剛推出了一張名爲《Together As One》的粵語專輯，專輯中的八首歌曲，分別是他和另外八組音樂人朋友合作完成的。合作者中星光熠熠，包括他的老朋友李宗盛、呂方、林子祥、太極樂隊等，也包括香港樂壇的新鮮血液林家謙、岑甯兒等人。在不同年紀的合作者眼中，歲月沒有帶給盧冠廷太大的變化，他性格中的那種風趣、直率和真摯，似乎從未改變。

在這張專輯中，盧冠廷和一些樂壇老朋友、老歌手們的合作，尤爲引人矚目。其中，他和李宗盛對唱的新歌《生命的源頭》，不僅僅是盧冠廷的新作品，也是李宗盛近年來難得發表的一首新歌。盧、李二人的緣分極深，早在20世紀90年代初，李宗盛就被盧冠廷的旋律和唐書琛的歌詞打動，主動跑到香港邀請夫妻倆合作寫歌，二人也因此結爲好友。這次重新合作，在制作歌曲的間隙，盧冠廷和李宗盛交流，驚訝地發現，這位多年沒有新專輯出版的老友早就成爲吉他制作專家，還在這一領域獲得了很多專利權。“他原來是一個發明家來的，我現在才知道。”談到這件事，盧冠廷驚喜地對《中國新聞周刊》感歎著老朋友的變化。

76歲的香港殿堂級歌手林子祥也是盧冠廷的老朋友，這次，他在盧冠廷的新專輯中與他合唱了一首名爲《123歲》的粵語歌。這首歌裏還藏著一個不太容易發現的秘密，歌詞開頭有一句林子祥演唱的歌詞，原文是“從前是有須的Mr.Lo”（從前是有胡子的盧先生）。演唱時，調皮的林子祥故意將“須”字，唱成了粵語發言類似的“梳”字。這樣一唱，歌詞的意思就從“從前有胡子”變成了“從前有頭發”，也是在暗指如今盧冠廷的光頭造型。一開始盧冠廷沒有在意，後來，林子祥偷偷將這個秘密告訴盧冠廷，盧冠廷才驚覺自己被“整蠱”了。“他耍我啊，真狡猾。”盧冠廷用他獨有的語氣講出這個笑話時，還忍俊不禁。

這些歌曲，由這些充滿滄桑感的聲音唱出，仿佛是一份曆史記錄，讓聽衆們回想起他們的青春歲月，和華語歌壇好歌輩出的輝煌時代。三十多年前，盧冠廷夫妻和李宗盛一起創作《如風往事》時，幾個人剛剛人到中年，初嘗人生的忙碌與煩亂。于是，他們在歌詞中感歎“時間如風，人生匆匆”。而今三十多年過去，盧冠廷和李宗盛又開始在《生命的源頭》的歌詞裏唱著新的感慨，他們開始擔心“若果身邊的所有默然消失了”，該怎麽辦。聽起來，他們仿佛更加清晰地意識到人生的匆匆。

只是，在如今這個時代，如此發自內心的情感表達似乎已經不再被大多數喜愛“短平快”音樂的年輕人關注。盧冠廷的新專輯出版後，迅速獲得了業內人士的好評，但在互聯網上，這些歌曲的收聽數量並不算太高，在某音樂軟件上，這張專輯中獲得評論最多的一首歌就是他和李宗盛合作的這首《生命的源頭》，它也僅僅收獲了百余條評論，熱度不到很多“神曲”的零頭。不過，盧冠廷和老友們似乎已經不再關心這些。

盧冠廷新專輯《Together As One》。圖/環球音樂

“曾經在高高低低彎彎曲曲中跌倒”

不熟悉盧冠廷的人，不會知道他常常微笑著的外表背後，到底有什麽樣的性格底色。其實，與其說他抱有樂觀主義，不如說他性情堅韌更合適。上天看似給予了他音樂方面的才華，其實也給了他同等強度的苦難。盧冠廷從小有閱讀障礙，導致學業無法進步。後來經過努力，他可以掌握流利的粵語和一些英文，但面對別人的提問，偶爾還是會慢半拍，反應不過來，對很多抽象的東西更是無法理解、記住。因爲“學不會”的毛病，他從小就對自己的未來懷著一份擔憂。

20世紀60年代，讀中學的盧冠廷隨父親遷往美國生活，此時，他開始發現，“天無絕人之路”這句老話自有道理，因爲終于有一樣東西能夠解救他苦悶的心靈，那就是音樂。他從小受做粵劇演員的父母影響，喜歡聽傳統戲曲，到了美國後，正值青春期的他又迷戀上了民謠，“彼得·保羅和瑪麗合唱團”、鮑勃·迪倫等當紅民謠歌手的歌曲對他影響最大，那時，他也會抱著收音機，收聽電台裏最受歡迎的歌。憑著這股熱情，他打工攢錢買了吉他，自學吉他彈唱。沒想到，彈吉他、唱歌這件事，他學起來居然沒什麽障礙。有時，他會在教室裏彈唱英文歌，朋友們圍在他身邊聆聽，這樣的交流于他而言，甚至比語言的交流更加暢快自由。

慢慢地，盧冠廷發現，自己天生的樂感和對音樂的熱愛，似乎是上天留給他灰暗生活的一扇窗，這扇窗會不斷有光線透進來，照亮他的未來。還是在讀中學時，有一次，老師要求所有人用英語朗讀一首詩歌，他聽著同學們都順利地讀下來，想到自己的閱讀障礙，開始感到緊張，就脫口而出詢問老師：是否可以把詩歌唱出來？老師欣然答應。他當時根本沒學過作曲，“唱詩”的旋律就是他腦子裏現場編的，沒想到這一唱，老師同學們的反應都很好。正是從那節課起，盧冠廷才突然意識到，或許通過努力，他還可以借著這種良好的樂感學習作曲。

年少的盧冠廷心中明白，他必須緊緊地抓住機會，學習音樂和作曲，否則，他可能會失去自己在世界上唯一的機會和精神寄托。“這段經曆，對我來說完全是兩個字，就是‘生存’。如果你想在這個社會上生存，哪怕只是會作曲，在音樂上就可以發揮。當時我甚至認爲，自己要作曲比別人好才行，因爲這樣才會有出人頭地的一天。”時至今日，盧冠廷談到音樂對他的救贖，依舊激動。此後，音樂和吉他一直陪伴在盧冠廷的身邊。他開始自學作曲，起初，他發現自己根本看不懂抽象的五線譜，但他沒有放棄，還是窮盡各種途徑去尋找適當的學習資料，用自己發明的獨特方式記住樂理規律，練習彈奏、演唱。

從少年唱到青年，多年努力之下，1977年，26歲的盧冠廷終于取得了一點成績，他在美國的業余歌唱比賽中獲得了金獎。受到鼓勵的他，很快回到中國香港准備做一名歌手。當時，像所有對音樂懷有熱忱的青年那樣，他一到香港，就給唱片公司寄去了自己的試唱帶，沒想到試唱帶全都石沉大海。他去參加比賽，取得的成績還不如在美國時的好。後來他才得知，每天有無數音樂人像他一樣，抱著夢想出門，又失望而歸，後來他終于簽約了唱片公司，但出唱片的事卻被一再耽擱。

因爲等不到機會，盧冠廷只好改做駐唱歌手，在酒店、夜店唱歌，一唱就是六年。這個階段的他雖然失意，卻意外地遇上了一段珍貴的愛情。他在駐唱的酒店結識了做公關經理的唐書琛，兩人開始戀愛。但很快，因爲他們的關系違反了供職酒店的規定，盧冠廷被開除，並從此被所有的高級酒店“封殺”。他只好改去環境更複雜的夜店彈唱。當時的夜店人員往來非常複雜，盧冠廷曾回憶，那時他唱歌伴奏用的琴後面居然藏著兩把開山刀，有時候夜店裏有人打起架來，那些人一邊打，一邊還要喊著讓他“接著唱”。即便如此，唐書琛也一直陪伴在他的身邊，不曾離去。

不善言辭的盧冠廷開始提起筆，把這些遭遇和心情都寫成曲調。但由于閱讀障礙，他沒法自己撰寫歌詞，就想找人幫忙填詞。但在當時，外界知名作詞人的填詞報價，對他而言都太貴了。他靈機一動，開始請求唐書琛爲他填詞。唐書琛的爺爺是民國時期的滇軍創始人唐繼堯，堂姐是知名導演唐書璇，她受過良好的教育，有“才女”之稱。爲了幫助盧冠廷，她開始翻書學習填詞，努力斟酌字句和情感。很快，她將二人一起在夜店裏經曆的一切都化爲感慨，寫在了《天鳥》的歌詞中。這首歌有著輕快的節奏，上口的旋律，歌詞與曲調相得益彰，表達著一個人在混亂的世間不畏現實，向往光明的心聲：“如仇恨化青煙，世上無波浪，請君將憤怒怨恨全忘”“我要飛往天上，找尋溫暖太陽”。

最終，這首誕生于1983年的、充滿樂觀精神的《天鳥》給盧冠廷帶來了好運。當時，盧冠廷本來希望把這首《天鳥》給林子祥演唱，但唱片公司老板聽到這首歌後大爲感動，決定親自幫盧冠廷出一張專輯，讓他自己唱這首歌。從此，他終于獲得了渴望已久的機會，成爲一名真正的歌手。而他高亢略帶顫抖的嗓音，也借著他筆下那些出色的旋律被歌迷逐漸熟識。1984年，盧冠廷又幸運地舉辦了人生中第一場演唱會。至此，盧冠廷開始在香港建立了事業的基礎，穩紮穩打地在樂壇發展下去。他在後來所寫下的那首《憑著愛》中這樣唱道：“曾經在高高低低，彎彎曲曲中跌倒，才知道開開心心簡簡單單已經極好。”在多次的挫折跌倒過後，他終于走上了屬于自己的那條路。

2016年，盧冠廷香港紅磡演唱會現場。圖/視覺中國

“快樂老實人”

盧冠廷這個名字，是夫人唐書琛幫他起的藝名，他的真名叫“盧國富”。這個帶有香港味道的本名，倒是很貼近他那些風格清新質樸的歌曲和音樂，也能讓人想起他曾在諸多港片中塑造的角色：一位樸實開朗，性格逗趣的青年。1985年，導演陳國熹邀請盧冠廷出演電影《半段情》的男主角，順便請他做電影配樂，最後創作出的電影的主題曲也很符合他的形象，名字就叫《快樂老實人》。這部電影獲得了成功，盧冠廷也從那時起開始進軍影壇。

幽默、樂觀的氣質，以及從內心散發出來的快樂，可能是盧冠廷在年輕時不斷努力，等待機會的那些時光中，慢慢磨煉出來的。在盧冠廷看來，他能學會音樂的事實說明，人的缺陷可以變成無限的動力。這種動力，也催生了他在創作中不拘一格，自由發揮的良好心態，讓他常有靈感誕生。《賭神》中周潤發出場時那段讓人心潮澎湃的音樂，就能體現盧冠廷這種無拘無束的思維。他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自己創作這首歌的靈感時說到，寫這段音樂時，他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中國樂器唢呐的聲音：“像（賭神）這樣隆重搶眼的畫面，（配的）音樂也一定要抓耳、勁爆，于是我就想到唢呐，它一出聲，就能讓十裏八村的人聽到。”果然，憑著這個靈感，他也寫出了如此“抓耳”的音樂。

1997年，盧冠廷在電影音樂領域發展正順，厄運又找上了他：因爲制作電影音樂總要熬夜，還要長期和音響器材打交道，他患上了化學物質敏感症。爲了身體，他只好放棄在電影配樂領域取得的一切成績。後來的數年裏，他更多的時候選擇休養，過上了更環保、更貼近自然的生活。而因爲讀寫障礙的原因，多年來盧冠廷一直無法記住過多的歌詞，身爲知名歌手的他，至今只開過三場演唱會，失去了很多直面聽衆的機會。不過，當人們在李宗盛、林子祥等好友的演唱會舞台上，看見他那腼腆的笑容時，依然能感覺到他那發自內心的快樂。

“快樂老實人”的快樂，很大一部分也源自他溫馨的家庭生活。多年來，盧冠廷和太太唐書琛既是生活伴侶又是事業夥伴，在任何場合，盧冠廷都會對太太的歌詞和爲人贊不絕口，甚至永遠將太太的成就放在他個人之上。他們的生活日常有時也會成爲歌中的靈感。比如，二人合作的一首名爲《陪著你走》的知名粵語歌，其中也有一段有趣的故事。當年盧冠廷剛寫好這首曲子時，盧冠廷和唐書琛正在吵架，但第二天盧冠廷起床後，發現唐書琛已經將歌詞寫好，內容正是他們恩愛的日常生活，“愛，誰說永不會長壽，陪著你一生到白頭”，他聽完後大爲感動。後來，《陪著你走》成爲香港人心中最喜愛的婚禮歌曲之一。“找到合適的對象之後，你要珍惜她，愛惜她。重要的是，不要期望對方可以爲你付出多少，而是要想，你可以爲對方付出多少。”談到這份幾十年的感情，他如今也依然動情。

2015年，盧冠廷與妻子唐書琛相伴出席新專輯試聽會。圖/視覺中國

正因爲心中擁有一份如此真摯的情感，盧冠廷筆下的《一生所愛》才能打動如此多的聽衆。他曾回憶，當年《大話西遊之大聖娶親》的導演劉鎮偉爲了讓他寫出好的配樂，給他講了劇情裏很多曲折動人的故事，但是記憶力不好的他，單單只對導演口中的那一句“五百年沒有結果的愛情”印象深刻，才寫出了這段溢滿悲傷的旋律。如今再回憶往事，他說，《一生所愛》的魅力，或許就是在于那段五百年都沒有結果的、仿佛永遠得不到的愛情。“這會帶出隱藏在你細胞中的那種浪漫。”他想象著，或許再過一百年後，還會有人再唱起這首歌，依然爲其中的故事感動，爲這份跨越時間的情感，再度流下眼淚。

發于2024.3.18總第1132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雜志標題：盧冠廷和他的一生所愛

記者：仇廣宇

編輯：楊時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