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萊塢的中國演員,不夠用了!

妍妍創意 2024-05-15 00:21:26

直到拍攝當天,第一次做群演的啓涵也不知道馬上要拍的這部戲到底叫什麽。他身穿中國六七十年代的灰色軍裝,戴黑色假發、海軍藍帽,臉頰處還抹了兩坨“高原紅”。

清晨七點多,倫敦西南市郊,一頭霧水的啓涵就這樣坐在單人黑色塑料桌前吃早餐。餐車上擺著地道的英式早餐——香腸、炒蛋、培根、土豆和番茄,身旁埋頭幹飯的人和他一樣,也是穿著軍裝的中國人模樣,偶爾擡起頭,露出臉上同款高原紅。

在倫敦,啓涵極少遇到這麽多中國面孔的年輕人。拍攝休息期間,大家頂著相同妝造聚在一起聊天、吃零食,有人彈吉他,有人玩桌遊,有人在棚外練拳,還有一對男女跳起交際舞。這個畫風奇異的現場,忽然讓啓涵想起小時候的春遊。

顔群的群演體驗則和春遊相去甚遠。圓錐形的子彈頭文胸勒得她很難受。但造型師告訴她,胸型也要符合年代要求。不僅如此,她還要在九月的紐約穿上毛衣、羊絨外套。顔群的感受只有一個——又熱又勒。

這是一部講述美國1960年代女性覺醒和成長的喜劇。淩晨兩點多,數百名不同膚色、從裏到外穿著六十年代服裝的群演,在紐約中央車站大廳來回穿梭。人流中的顔群扮演一名亞裔藝術家,和女主擦肩而過。

◎ 顔群在深夜片場

這些沒有姓名和台詞的角色,是中國留學生闖蕩歐美影視圈的起點。有人想借此體驗另一種人生,在工作之余嘗鮮不同的角色;有人則懷揣著在中國種下的演員夢,赴美學習表演,希望在白人主導的世界成爲一名專業演員。

2024年3月,網飛版《三體》上線,啓涵把第一集前五分鍾看了兩遍,終于找到出現了兩秒的自己——爲了這兩秒,他連續拍了四天,最終拿到約1300英鎊(約11800人民幣)片酬。

顔群也在《了不起的麥瑟爾夫人》的主演身後,看到了被虛焦的自己。爲了這個面孔模糊的鏡頭,她拍攝七小時,進賬170美元(約1230人民幣)左右。

啓涵和顔群是幸運的。在他們入行的同一時期,美國的亞裔題材作品在院線、電影節和流媒體上卷起一股難以忽視的潮流。從梁朝偉參演的漫威電影《尚氣》、助楊紫瓊拿下奧斯卡影後的《瞬息全宇宙》,到豆瓣上近14萬人打出8.6分的《怒嗆人生》,它們帶來的關注與掌聲,爲這些中國來的年輕人提供了不同以往的舞台和機會。

顔群後來又陸續參演了《傲骨賢妻》的衍生劇《奇思妙探》、達妹主演的漫威電影《蜘蛛夫人》和近期豆瓣熱門美劇榜首的《輻射》。啓涵則在表演課上被一個演員經紀公司選中簽約。

“現在環境是越來越好了。”他說。

數據顯示出同樣的趨勢。好萊塢多元性年度報告分析了2023年全球票房前200名中的109部英文電影,其中6.6%的主角由亞裔擔任——超過了現實中亞裔在美國人口6.3%的占比。

而12年前,2011年全球票房前200的172部英文電影中,包括非裔、拉丁裔、亞裔等少數族裔擔任主演的電影總共僅占10.5%。那時的報告甚至沒有單獨統計亞裔的數據,只有兩大分類——白人和少數族裔。

新的局面或曰機遇出現了,歐美影視行業的中國打工人開始不夠用了。

作爲珍貴的普通話母語級人士,制片助理陳堯常常要在華裔題材的劇組裏身兼數職。

比如,教布景人員貼春聯。某劇組布景人員拿副“春聯”問陳堯怎麽貼,她看了看,怎麽放都不對——因爲春聯上的字是從下往上寫的。

比如,幫不懂中文的制片人挑選試鏡片段,看哪個演員的中文講得好。

陳堯看了四五個:有的演員母語是粵語,普通話發音不太標准;還有的人好像知道看鏡頭的人也不會說中文,用中文腔調亂說。“只有調調,什麽都不對,但是很自信,”陳堯回憶,“我就覺得,你是在詐騙我嗎?”

“每個人都很差。”陳堯忍不住對制片人驚呼。最後,他們只能“從矮子裏拔高個”——這位雖然也有點聽不懂在講什麽,但看得出小時候學過。

陳堯在山西長大,2015年赴美國學習導演和制作專業。在白人主導的好萊塢,華人劇組和演員總會讓陳堯感到親切,她尤其喜歡在《西遊ABC》做制片助理的經曆。

這部被網友笑稱“吳承恩的棺材板按不住了”的電視劇,由楊紫瓊扮觀音菩薩、吳彥祖演孫悟空,講述一名美國華裔高中生與孫悟空的兒子成爲同學後,被卷入寶物爭奪戰的故事,于去年4月在Disney+上映。因《致命女人》在中國翻紅的劉玉玲是這部劇第六集的導演。

但在這樣一個亞裔明星雲集的劇組,一百多名工作人員中,絕大多數依然是白人,當唯一的中文翻譯離開後,整個劇組陷入窘境——沒人幫演員糾正發音,也沒人幫制片人和不懂中文的白人場記聽台詞。“天哪,偌大的好萊塢,找不到一個會說中文的翻譯?”陳堯驚歎道。

她也問過制片人,爲什麽不找一個會中文的場記?

對方答,找不到。

◎ 陳堯在華人區拍攝,遇見被貼反了的告示

在美國,由大型電影公司投資制作的電影都要與影視工作人員的工會簽訂協議,因此很多崗位也限定必須是工會成員。但工會中,會說中文的場記極其稀有。

2021年,美國娛樂雜志Variety整理了好萊塢工會名冊中的51000多個姓名,以此估算出,21個好萊塢技術人員工會中,僅有4.7%爲亞裔,遠低于好萊塢所在的加州的亞裔人口比例——15.5%。

在翻譯“斷供”兩周後,新翻譯終于到組,新問題也隨之而來。這位來自北京的翻譯在台詞裏加了很多兒化音,難壞了一群來自港台和馬來西亞的華人演員。午休時間,陳堯不得不幫一位演員去掉台詞中難發的兒化音。

參演《三體》時,啓涵所在的劇組也遇到類似的“中文難題”。他今年28歲,先後在美國、英國留學,碩士畢業後留在倫敦做模特和演員。

那場戲需要大量華裔群演,但要在倫敦聚集這麽多中國人臉孔並不容易,2021年英格蘭和威爾士的華裔人數占比僅爲0.7%。啓涵記得,現場大概三百名群演,華裔爲主,還有日韓裔、東南亞裔和混血兒,會說普通話的人占三分之一。

每人被分發了一張白紙,上面是中文和拼音的台詞。開拍前,導演帶著群演們一句一句學,啓涵聽到四周響起不太標准的中文。導演選了兩個中國群演帶頭喊台詞。當這兩個人喊時,上空會降下來一個專門收音的麥克風。

啓涵後來才知道,指導大家中文發音和表演情緒的人,就是《七月與安生》《少年的你》的導演曾國祥。

對歐美影視行業的化妝師來說,處理中國人的妝容也是一門新學問。

《西遊ABC》第四集拍攝天宮蟠桃會時,服裝組爲演員們借來許多有中國元素的高定禮服。爲了配合服裝,化妝組也研究了如何在妝容上加入“中國元素”。陳堯發現,化妝組長在谷歌和Pinterest大量搜索中國妝容,還搜了範冰冰的很多紅毯照。

最終組長決定在演員臉上寫漂亮的漢字。她在網上搜了一張漢字圖片,找陳堯幫忙看這個字是否有冒犯或歧視的含義。

這不是一個字。陳堯告訴她,只是不同部首拼在一起的圖案。陳堯又說,這樣做寓意不是很好——在臉上刺字是中國古代對犯人的一種刑罰。爲了給化妝組長找靈感,陳堯教她搜索“Song dynasty makeup、Tang dynasty makeup”(宋代、唐代妝容)。

啓涵覺得白人化妝師不太了解東亞人的面部結構。他的眼下有臥蠶和眼尾溝,但化妝師會把它們遮掉,“他們化完以後都不太像我了”。

◎ 洛杉矶唐人街,劇組正在拍攝

在好萊塢擔任七年化妝師的晶晶也發現,雙眼皮貼的技巧是亞裔化妝師才懂的。歐美化妝師會把亞裔的眉毛和眼線畫得非常淩厲,晶晶則更喜歡化清淡自然的妝容。

從寫反的春聯,到消失的臥蠶,每個細節都在提醒中國年輕人,此處依然是一個白人主導的世界。而亞裔題材的這波熱潮,于他們來說無比珍貴。

5月初的洛杉矶亞太電影節上,韓一飛主演的第三部獨立電影Paper Marriage(《紙上婚姻》暫譯)終于首映了。她飾演一個從中國到美國的女孩,因面臨驅逐出境而與失業的華裔陌生人結婚。

韓一飛生于山西,小時候喜歡看《還珠格格》,常幻想扮成古人的樣子去演戲,爲了實現演員夢,她在2018年進入紐約電影學院洛杉矶分校學表演。韓一飛的從業經曆,見證了近年亞裔題材如何在好萊塢走向蓬勃。

她入學的同年,由《瘋狂亞洲富豪》改編的《摘金奇緣》在美國上映。這是繼1993年俞飛鴻、邬君梅參演的《喜福會》後,又一部全亞裔陣容的好萊塢影片。

《摘金奇緣》講述一位美籍華裔女教授去見男友家人,意外發現他是新加坡超級富豪的故事。盡管不少華人觀衆認爲該片強化了亞洲人“有錢”“物質”的刻板印象,但他們依然貢獻了這部電影2.39億美元全球票房的近一半,讓它成爲美國當時近十年票房最高的浪漫喜劇電影。

◎ 《摘金奇緣》海報

美國馬裏蘭大學華語電影與媒體研究助理教授何謙告訴鳳凰網,《摘金奇緣》的正向作用是讓大家意識到全亞裔劇組也可以有成熟工整的類型制作,讓全球目光看到大熒幕上的亞裔不再是“單一刻板的亞裔女性,或苦大仇深的移民、勞工形象”。

裏程碑一般,《摘金奇緣》拓寬了亞裔跻身好萊塢影視工廠的機會。它的成功也提升了亞裔題材在好萊塢獲得投資的幾率,並催生出專注于美國亞裔題材的制作公司。

就連學生劇組也捕捉到水溫的變化。化妝師晶晶回憶,2017年她剛進入學生劇組幫忙時,不少中國學生導演都偏向選擇白人演員,但2018年後,學生劇組裏的亞裔演員一下變多了。

2019年,韓一飛在美國讀書的第二年,韓國電影《寄生蟲》在戛納電影節摘下金棕榈。她發現亞裔劇組拿到投資的新聞也越來越多,更多亞裔題材的獨立電影被制作出來。

“《寄生蟲》基本上就是告訴資本,你可以投韓國電影了。”韓一飛說,“白人有時候只有一個亞裔概念,所以更多的錢投向了亞裔的內容。”

選角通告上出現更多要求亞裔面孔或會說中文的角色,韓一飛每周的試鏡次數也從一次增加到兩三次。也是在這一年,她拿下自己的第一部長片女主,飾演爲了愛情來到美國的中國女人。2020年底,韓一飛成功簽約經紀公司,成爲她經紀人手中唯一的亞裔演員。

◎ 韓一飛劇照

乘著亞裔題材熱潮向前走的中國演員,自然不只韓一飛一人。

2021年,李靜汝拿著紐約電影學院表演專業的獎學金入學。她是山東人,本科在國內讀數學,2016年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修讀金融碩士,畢業後進入一家銀行做商業分析師。人生的每一步,李靜汝都順應了從事金融業的父母的期待,她高中時提出想學藝術專業,被他們拒絕了。

但疫情的爆發讓她開始思考:真的要幾十年重複做枯燥的事嗎?她決定辭職,去做體驗各種人生的演員。

作爲表演專業2021屆唯一的亞洲學生,她問老師,怎麽看待美國市場中的亞洲演員?老師說,可能需要等兩三年,才能看到市場對亞洲人的兼容度。

好在市場沒有讓李靜汝等太久。

2022年《瞬息全宇宙》上映,不但收割了1.43億美元全球票房,更囊獲奧斯卡七項大獎。楊紫瓊也成爲首位入圍並獲得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的亞洲演員。

韓一飛記得,這部電影讓“整個華人圈都沸騰了”。“亞裔電影人的春天終于要來了”,她身邊的很多亞裔電影人都說,“現在該華人出頭了”。

李靜汝也覺得自己趕上了好時候。在《欲望都市》續集《就這樣》、《了不起的麥瑟爾夫人》等熱門劇集客串或群演後,她接到《美國恐怖故事》的一個反派角色——蜘蛛女巫,和另外兩個反派——一個白人演員、一個黑人演員一起,以蜘蛛爬行的姿勢追殺逃跑的女主——茱莉亞·羅伯茨的侄女艾瑪·羅伯茨。

上妝前,李靜汝聽到化妝師在議論:你相信這個人要演反派嗎?另一人說:不相信。李靜汝有著標致的瓜子臉,大眼睛,鼻子高挺,嘴巴小巧,很是秀氣。化妝師給她粘上又長又翹的睫毛,描上黑色粗眼線、大紅嘴唇,換上黑色短袖緊身皮衣。

“你真的很適合這個角色。”化妝師的態度突然大轉彎。李靜汝想,也許是自己上妝後更有力量感了,“之前他們可能覺得我這樣的亞裔女生很柔弱,不適合演這種帶有攻擊性的角色”。

在拍攝的一周裏,李靜汝她們三位反派還和三位女主——艾瑪·羅伯茨、金·卡戴珊,以及在中文網上簡稱“卡抽”的英國名模卡拉·迪瓦伊拍攝了宣傳海報。

“合作的人都是很頂級的名人,你平時在電視上看他們,然後突然跟他們在一起工作了,這種心情還挺神奇的。”李靜汝很開心。

她在熱門美劇中飾演反派的機會,也是跳脫亞裔女性刻板印象的一小步。一篇學術報告分析了2022年流媒體平台前100部影視作品指出,亞裔女性角色很大程度上打破了文靜、被動的刻板印象。

何謙指出,當前的亞裔“熱潮”並非突如其來,而是漫長發展過程中一個階段性的狀態。除了主流平台亞裔角色的可見度變高,獨立電影制作公司也是一股不可忽視的“非主流”力量。去年大火的《怒嗆人生》《過往人生》和在豆瓣和爛番茄都收獲普遍好評的《米納裏》《別告訴她》《瞬息全宇宙》等亞裔電影,都出自以深耕亞裔題材作品著稱的獨立電影制作公司A24。

韓一飛擔任女主的三部戲也都是獨立電影,主創都是移民二代華裔。遠赴美國追尋演員夢的她深知,自己每向前走一步,都是時代、運氣和個人不懈努力恰到好處結合的産物。

很多人是從學生劇組開始做起的。

讀書期間,韓一飛和李靜汝都拍了十幾部學生短片——大多是無償勞動,這些學生作品成爲她們後來應聘的敲門磚。

晶晶職業起點也是學生劇組的化妝師。“你們付我多少錢都可以。”她逢劇組便推銷自己,並把課盡量選在周一到周四,周五到周日就去學生劇組化妝,積攢經驗。

而繼續往前走,還需要大量的自我推銷和社交。

“好萊塢太依靠network,我們喜歡用熟人多于用可能有實力的陌生人。”陳堯說。

2020年夏,陳堯本科畢業,好萊塢也在因疫情停擺三個月後慢慢開放。她開始滾雪球般地和業內人見面。終于有一次,她和一位輾轉好幾手介紹才搭上線的武術指導相見甚歡,對方推給她一個機會。

那個十月,陳堯第一次進入工會項目做助理,學到很多小劇組沒有的行規。比如:不能隨便動其他部門的器材;吃飯時,演員先吃,再是工作人員,最後是群演;如果發型師臨時說,演員頭發不夠卷了,要如何在現場找能插卷發棒的地方……這些規矩需要人手把手教,但開工後劇組忙得團團轉,自然傾向找有經驗的人。陳堯說,這也是在好萊塢的中國留學生很難進入工會項目的原因。

另一個重要背景是,疫情期間不少人轉去薪資更高的防疫工作,例如做核酸檢測,導致很多助理崗位缺人。“因爲實在沒人,他們才願意給新人嘗試。”陳堯說,很多人像她一樣,在那時才有機會接觸工會項目。而有了第一次工會項目的經曆,願意讓陳堯進組的人也更多了。

對于演員來說,門檻還要再多一道——語言。

在美國待了六年的韓一飛,盡管自認爲口語很好,還是會收到選角導演的反饋:我能聽出你有一點點口音。口音,意味著韓一飛無法飾演土生土長的美國人,只能飾演有一定口音的亞裔移民。李靜汝也發現,很多角色即使不限制種族,也寫明要標准的美式英語。

爲了讓口音更加“本土化”,韓一飛至今每天花半小時練英語:找出有聲文章,自己先讀一遍,再跟著錄音模仿。她有時也會錄下自己的練習,聽聽哪些音節讀得不夠好。李靜汝則爲此報名了一對一的台詞課。

而好萊塢的遊戲規則,也在某種程度改變了身處其中的中國從業者。很關鍵的一點是——他們不再像以前那麽容貌焦慮了。

韓一飛來美國學表演,其中一個原因就是覺得自己不夠漂亮。她高中時就想考國內電影學院,但網上很多人說表演生要非常漂亮,在網上,漂亮的定義幾乎只有一種——三庭五眼巴掌臉。韓一飛因此打了退堂鼓。她覺得自己和“上鏡臉”“明星像”還是有差距。

來到美國後,韓一飛發現美國更爲成熟的影視環境的確更適合自己——它有使用“普通長相”演員的自由。很多創作者寫的是普通人的故事,選人的標准是“合適”。

這幾年,她得到三個長片主演都不是因爲長相,而是她符合英語有口音、會講中文的要求,更重要的是,主創們認可她的演技。

韓一飛爲國內演員的外型壓力抱不平:“簡曆上居然還一定要標明你的體重和年齡,這個在美國想都不敢想,這屬于個人隱私。”她說,美國演員在簡曆上只會表明自己能夠飾演什麽年齡段的人。

網飛版《三體》上映後,有中國網友批評女性選角不夠漂亮,但啓涵覺得,不能忘了生活中還有很多人就是普通長相。啓涵認爲自己的相貌並不符合國內審美。他提到,國內很多影視劇會加濾鏡,將黑眼圈、淚溝、鼻基底凹陷等通通磨皮。與之相對,歐美影視劇裏可以更多看到一個人真實的模樣,包括眼角的皺紋、臉上的雀斑,和常常被中國網友視爲“眼中釘”的法令紋。

在美國的從業經曆也鼓勵韓一飛正視、說出自己的需求。

拍攝第二部長片時,韓一飛發現,飾演自己男友的白人演員盡管也是剛起步的新人,卻勇于在片場提出自己的需求。當他覺得很累時,會告訴副導演需要十五分恢複一下;如果下一場戲是哭戲,他也會要求現場工作人員給他一個空間,他需要提前進入狀態。

“他就是有這種配得感,可能從小就習慣了爲自己爭取權益。”但韓一飛不敢,她只能在盡量不打擾到別人的情況下,自己去做戲前准備。

回看成長經曆,韓一飛覺得,自己的性格是被“糾正”過的、去“匪氣”的。

她小時候最喜歡《還珠格格》裏的小燕子,來自底層,又什麽都不怕,不像劇中的其他女性角色——太憋屈、太端莊。韓一飛本人也曾是調皮搗蛋的性格,卻被媽媽教育“不可以胡鬧”。一次課堂上,她在底下和同學說笑,被老師說“太秀”。這句話長久地刺痛著她,有一段時間,她不願在課堂上不講話,怕別人覺得她愛出風頭。

多年後在美國學表演時,韓一飛被老師指出,每次到表達生氣的情節時,她就像泄了氣,沒有辦法發怒。“你充滿了憤怒,但你不肯宣泄這種情緒。”

“我們東亞孩子沒有被家庭賦予一個情緒宣泄的空間。”韓一飛說。她發現表演班裏爲數不多的幾個亞裔同學,也習慣謙讓。課堂上,其他同學要拿走任何道具,他們都會說:“好,你先拿走。”直到有多位老師在課堂上提醒他們:要敢于爭取自己想要的。

就在他們努力破繭、融入主流之際,一場罷工打斷了亞裔題材的熱潮。

2023年5月2日,美國編劇工會宣布罷工,隨後演員工會也在7月14日宣布罷工,導致多部電影、電視劇延期或暫停拍攝。勞資雙方的主要矛盾在于提高薪資待遇、工作條件,以及影視行業應如何使用人工智能等議題上。

這是自疫情爆發以來,美國影視行業最大規模的一次中斷。彼時,影視業尚未從疫情中恢複過來。2023年,北美票房共計89億美元,仍低于疫情前水平——2009年至2019年,北美票房連續11年超過100億美元。

疫情疊加罷工影響,韓一飛能感覺到,身邊的白人演員比自己還恐慌。“好萊塢的白人演員已經嚴重過剩。”韓一飛認識的一個白人男演員,因外形條件好,常收到廣告邀約,但近期機會越來越少了。對方告訴她,自己在找經紀人時屢屢被拒,得到最多的反饋是:“我們有你這個類型了。”

但她也注意到,罷工讓少數族裔的呼聲和熱度開始下降。“罷工期間不能拍任何東西,感覺這個行業就又開始倒回來了。”

影視公司下滑的收益,也向亞裔題材的作品潑下一盆冷水。自迪士尼2019年推出流媒體Disney+以來,該業務已虧損超過114億美元。今年1月,Disney+宣布不再拍攝《西遊ABC》第二季。據當地媒體報道,盡管第一季收獲好評,其收視率不足以讓制作方支持第二季。

◎ 《西遊ABC》劇照

此外,另一部獲得好評的、同樣由楊紫瓊主演的亞裔陣容電視劇《孫家兄弟》,也被網飛“砍了”。美國電影娛樂媒體稱,盡管《孫家兄弟》有五周占據了英文劇集排行榜前十名,但以網飛標准來看,這樣的表現並不突出。

何謙認爲,更應該質問的是:“有權力打斷亞裔影像熱潮的,真的是罷工麽?爲什麽罷工對電影人、機構、具體群體的影響如此不均等?”

在整個好萊塢無戲可拍的檔口,出海美國的中國豎屏短劇,將唯一的機會給了白人演員。“現在我身邊只有白人演員還在拍東西。”韓一飛無奈地笑了。

這些短劇面向美國中年女性觀衆,以霸道總裁、先婚後愛、虐戀、甜寵、狼人等爲主,每部劇約60至100集,每集60-90秒。去年美國有超過700萬人在手機上下載了短劇平台ReelShort。

“他們就愛找白人演員,都是帥哥美女。”陳堯說。很多時候,一些制作方的導演崗位也偏愛白人。她的中國朋友去面試短劇導演被拒,理由是“你和我們的國際化不搭”。

今年一月,陳堯爲一部短劇擔任副導演,七天拍完了70集。在拍攝現場,她看到中國短劇審美如何沖擊了一衆好萊塢工作人員。

比如,公司要求不管什麽戲份,演員一定要好看,即使從床上剛起來也要全妝。還有一次拍戶外夜晚的戲份時,燈光被要求再亮一點,要亮到能看清演員整個臉。

“啥光能亮到這個地步?”陳堯說。燈光師跨不過職業底線,追問導演,光源是從哪裏來。“導演說,你別想那麽多,你上燈就行了。”

韓一飛已經好幾周沒有電影電視的試鏡通告了。晶晶則接受了回國參加綜藝的邀請,在浙江衛視《手藝人大會2》的化妝師比賽上,她的首秀作品得到專業人士的肯定。

大罷工之前,韓一飛和經紀人討論了在亞裔題材小熱潮下如何“乘勝追擊”。他們還考慮過,等韓一飛發展到一定知名度,再簽一個在中國有分支的大經紀公司,這樣她也可以在中國演戲。

無戲可拍的日子,韓一飛同時在上兩個表演班。從電影學院畢業後,韓一飛至今沒有斷過表演課。經紀人讓她沉住氣:“一切都會好起來。”

韓一飛決定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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