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的墳地産

江南雨福 2024-05-13 20:42:41

大概先得有了土地,才能在血緣網中生根……地緣是從商業裏發展出來的社會關系。血緣是身份社會的基礎,而地緣卻是契約社會的基礎……從血緣結合轉變到地緣結合是社會性質的轉變,也是社會史上的一個大轉變。——費孝通《鄉土中國》之《血緣和地緣》

1.墳地産貴過房地産

早起讀了一篇描寫中國墓地市場概況的文章,激起了我的好多感想。

其實2023年底我寫過幾篇文章都與喪葬有關,那時候發生了啥事兒大家應該還記得。而關于“身後事”的觀察于我而言更是多年以來很感興趣的話題,原因無他,人總有一死。

死了之後去哪裏?這是一個大問題。但30歲之前很少有人想這個問題。30歲是個分界線,就像一位老朋友說的:人過了30歲,喪事就比喜事多了。

那你不考慮也得考慮了,這就是生命必經之路。

觀察下來,結局也很明確,那就是:在如今我們所處的社會中,由于城市化進程,墳地這種過去在鄉土社會裏不是問題的問題反倒成了大問題。

核心原因就一個,價格。

在上面提到的那篇文章裏,作者詳細地講述了墳地價格貴過房子價格的社會學演變,作者當然還是站在房地産的視角來看的,所以得出的結論是:從2016年開始,墳地價格開始冒頭。

而我印象裏絕非如此,至少在2010年甚至更早就聽說過“墳地産”這個概念——也就是把墓地像房地産項目一樣進行集中開發再對外出售。

與房地産的區別也是有的——只有新墳而無二手墳(據說聯系不到墓地家屬續費就會把骨灰盒刨出來集中處理,騰空的墓穴會二次轉讓,我懷疑有多少人會買二手墳);容積率沒辦法做高(公墓都是平房而非樓房,向下挖幾層也不行,會嚇死人);戶型單一;産權只有20年;面積不能超過0.8平米;所以均價很高甚至高過了湯臣一品;采光……

總之墓地一旦變成“墳地産”,那麽價格就是一個不可回避也不可能便宜的存在了,本質上是城市“人地矛盾”使然,活人都住不上一間半室,遑論死人……當然了,隨著“房住不炒”逐步落地,房價進一步下降,那麽“墳埋不炒”也就是題中應有之義,墳價也“可能”下降,如果墳價死扛著不下降……

骨灰房就出現了——房地産與墳地産價格倒挂,房子比墓地更劃算,那消費者自然會用腳投票,買便宜的房子存放逝者骨灰,“媽媽再也不用擔心我沒地兒放她啦”。

2.從前車馬慢,沒有骨灰房

費孝通1940年代在西南聯大、雲南大學的“鄉村社會學”講稿集結而成的《鄉土中國》深刻描畫了那時候的中國社會,經典的“差序格局”也誕生于這本書,現在本書也列入中學生必讀課外書目,但說實話,十幾歲的孩子們是不可能讀懂這本書的,我也是到了40歲才慢慢懂得了裏面寫的那些細節。

有些書,只有經曆過,才會懂。

比如開篇引文《血緣和地緣》中寫道:“大概先得有了土地,才能在血緣網中生根……地緣是從商業裏發展出來的社會關系。血緣是身份社會的基礎,而地緣卻是契約社會的基礎……從血緣結合轉變到地緣結合是社會性質的轉變,也是社會史上的一個大轉變。”

感受到費老對傳統鄉土中國的洞察與無奈,那不是一個公民社會而是人情社會,他說“公德很差”是那時候西方國家輿論攻擊中國的把柄,但中國老百姓自有一套尊卑長幼夫妻鄰裏的差序格局,我們老百姓心裏的“公德”其實很好,關鍵取決于“人情網絡組成的差序格局中啥是私啥是公”,“天下爲公”也是公,但這個“公”可能是皇家的公,因爲只有皇親國戚才遍天下,對于普通老百姓,家族大到全村一個姓,這個村就是公,大家都維護這個公,這便是中國的公德……

一言蔽之——我認識你,咱倆有親戚關系,道德有意義;我不認識你,道德無意義。

所以過去鄉土社會裏“墓地”以及喪葬文化就表現得不像現在城裏人那麽冷漠,因爲村裏大家都是一家人,逝者下葬、葬在哪裏,都有規矩,當事人甚至都不用怎麽操心,跟著流程走就是了,有的是鄰裏村人幫忙張羅,都是自家的事。

本質是——都是自家的地!

現在城裏哪有自家的地啊。

想有自家的地,那你就掏六個錢包買——那也不是“地”,只是“房”。

買哪不是買,索性買個房當墳。

好歹房的有效期還長一些,價格還便宜一些。

3.墳歸之處便是故鄉

湯米·李·瓊斯去年主演的的電影《埋葬》講了一個美國喪葬公司和加拿大殡葬集團打兼並官司的故事,小鎮上的小公司被大巨頭采用欺騙方式兼並,搞得大家都死不起了,最後經過律師團的各種鬥爭把大巨頭罰了個底兒掉。

中國也有殡葬巨頭,開頭說的那篇文章裏也說了,幾年前這家巨頭要上市還鬧得滿城風雨,大家這才發現這一行的利潤這麽滋潤。近些年殡葬行業的舒適待遇也是網上的熱門話題,有關題材的電影也層出不窮,公衆了解到了我們死後將要面臨的種種情況。

歸根結底還是城市化帶來的利益沖突。當一件民生事項被城市化碾過的時候,這件事就不可能再向從前那麽輕松寫意了,這是必然的。所以有時候我說要重新思考城市化,並不是我反對城市化,而是城市化必然激化人們的民生矛盾,人口過度集中,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全是事兒。當然,用商業視角來看,全是錢。

可發展,是個綜合概念,目的是爲了讓人有墓地,而不是逼你買骨灰房。

當最終的死亡無可避免地到來,城裏人難以體面地告別。什麽是體面?在我看來,其實土葬就是體面。但世界上任何一個超級城市都玩兒不起土葬。超級城市都沒有浪浪山,只有八寶山。

土葬需要幾個條件,說白了都是“浪浪山”的條件,比如便宜且充足的鄉村集體土地,約定俗成的殡葬禮儀從業者,鄉土社會一人有事衆人幫忙的習俗等等。

我前幾年因爲老人去世回到老家參加了幾場葬禮,都是土葬。院子裏搭起靈棚,壘砌塔塔火,淩晨四五點出殡,繞村而行,開山號嗚嗚嗡嗡,披麻戴孝者手持各種葬禮物品,在我看來這是一種傳統中國的體面離開。在北京這樣的超級城市是沒有的。

墓地提前就從村集體買過來,在山上梯田挖就,有專業的挖墓匠人挖好墓穴,先是一個向下深三米的狹長墓道,再向後挖出寬闊的墓室,加上梯田的高度,墓室上方至少也有三米的厚土。棺木降至墓道,借由底部的原木,緩緩推入墓室,陰陽先生鑽進墓室,在棺木上做一些連通陰陽的儀式,燒紙焚香,上面衆人向墓道送土,孝子跳入墓道踩土,直至填平,再堆出與梯田齊平的墳頭,一場葬禮就此結束。

沒有殡儀館的排隊,沒有各種需要掏錢的項目,沒有不被尊重的體驗,老人踏踏實實地送到了人生終點站。人們吃席的時候敬煙敬酒,有說有笑,喜喪大抵如此,即便在寒冬,也感受不到冷落,倒是一種變相的團聚。

城市的郊區或許還有這樣的體驗,城市的中心是不可能的。從這個角度來看,浪浪山既是故土,又是圍城。有的人想出去,有的人想退卻無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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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雨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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