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皇權操控下的終極大亂鬥

白駒說 2024-04-12 16:53:41

△紫禁城

01 設計

明弘治二年(1489年)二月,北京紫禁城。

大殿內,內閣首輔劉吉正裝模作樣地浏覽著著太監剛剛遞來的奏折,時而擡頭瞅一眼禦座上的弘治帝朱祐樘。

只見朱祐樘臉色通紅,雙眉緊蹙,鼻翼也隨著急促的呼吸忽張忽縮,很明顯,一向好脾氣的皇帝已然憤怒到了極點。

對此,劉吉心中卻是一陣竊喜。

這封奏折是禦史陳璧上奏的,意在彈劾中書舍人吉人、禦史湯鼐、兵部主事李文祥、庶吉士鄒智、壽州知州劉概、沔陽州知州董傑等人。在彈章中,陳璧揭發上述人等結黨營私、收受賄賂,更要命的是,他還向皇帝彙報了一則小道消息,而這則消息與劉概做的一個夢有關。

據說劉概曾給湯鼐寫過一封信,信中劉概提到了自己做了一個夢,夢見有一人騎牛將要跌落,多虧了湯鼐及時出手相助,方才得以安然無恙。隨後,劉概又夢見湯鼐拿出五彩神石爲牛指路。

一人騎牛即爲“朱”,劉概遂自己充當了一回周公,解夢推斷湯鼐就是那個匡扶社稷的棟梁之才。

也不知陳璧是從哪裏打探到的這樣一則離奇消息,便憑著風聞言事的職權向皇帝參了一本。

合著咱老朱家沒你湯鼐就坐不穩江山、找不著方向啦?朱祐樘閱罷當然怒不可遏。

不等首輔劉吉看完回話,早就按捺不住滿腔怒火的朱祐樘下令道:“吉人等妄言亂政,交通賄賂,著錦衣衛立刻將湯鼐、劉概、李文祥、鄒智、董傑逮拿下獄!”

劉吉立馬垂首作揖,嘴角不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實際上,這起針對湯鼐、劉概等人的彈劾事件正是由劉吉所策劃,而劉吉之所以這麽做,也是言官屢屢彈劾之下的一次奮起反擊。

△《十同年圖》:弘治朝文官畫像

將時間撥回到成化二十三年。

新朝新氣象,朱祐樘即位伊始便展現出與其父明憲宗朱見深截然不同的精神面貌,大有銳意革新、一掃積弊之抱負,而皇帝改革利刃最先對准的就是那些屍位素餐的先朝舊臣。

明憲宗晚年怠政,上梁不正下梁歪,他手下的一幹重臣也大多是些碌碌無爲的躺平之輩,正因如此,時人曾有“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的諷刺評語。

對此,朱祐樘當然沒理由慣著,即位當年,首輔萬安、閣臣尹直先後致仕,到了第二年,六部尚書又被裁汰四人,幾乎被一掃而空。大換血過後,僅剩的先朝閣臣劉吉反而成爲少有的幸運兒,憑借資曆榮升爲內閣首輔,被新皇委以重任。

劉吉當然喜出望外,但科道言官們可就不樂意了。要知道,從成化年間開始,劉吉就是言官們的重點彈劾對象,現如今,其他紙糊泥塑之臣皆被罷免,劉吉反而竊居高位,成了能夠呼風喚雨的內閣首輔,言官們當然不會善罷甘休。

劉吉對此心知肚明,于是一改以往怠政之風,積極協助新皇理政,甚至主動討好拉攏言官群體。然而,言官們一致認定,佞臣就是佞臣,本著除惡務盡的原則,參你沒商量!

禦史湯鼐率先打響弘治朝彈劾劉吉的第一槍,他上疏直斥:“少傅劉吉與萬安、尹直一樣,都是奸貪之徒,如今萬安、尹直皆被罷免,而唯獨劉吉升了官,真是不知羞恥。請陛下重新申明升降原則,並明確獎懲制度。”

有了湯鼐打樣,禦史姜洪、曹璘、歐陽旦、陳嵩、庶吉士鄒智、張升等各路言官的彈章紛至沓來,對劉吉的彈劾愈演愈烈。最終發展到每次彈劾大臣時,言官必會帶上劉吉一起彈劾。劉吉因此聲名大噪,江湖人送外號“劉棉花”,主打一個“耐彈”。

但彈得多了,棉花都煩,更何況是當朝首輔。終于,劉吉決定不再隱忍,遂授意其死黨禦史魏璋設法解決出頭鳥湯鼐,以達到殺雞儆猴、震懾言官的目的。爲此,劉吉許諾事成之後舉薦魏璋職掌都察院。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于是乎,在魏璋的精心策劃下,便有了開頭彈劾湯鼐、劉概等人的那出好戲。

既然首輔出招了,言官們又豈有不接之理……

02 抗辯

僅憑道聽途說的荒誕一夢便將數名朝臣逮拿下獄,還有王法嗎?還有法律嗎?

一時間,科道言官奔走相告,無不義憤填膺,人人都料定幕後主使必是首輔劉吉。再說,結黨營私、妄言亂政,可都是碰觸皇帝逆鱗的滔天大罪,劉棉花這次俨然是下了死手,言官們可不得炸鍋嘛。

于是,各路科道言官摒棄前嫌,同仇敵忾,合力將彈劾劉吉的浪潮推至頂點。劉吉也不含糊,他一改以往隱忍的作風,使出渾身解數與言官群體抗衡,沒有半點退縮之意。

很快,刑部提報判決意見:劉概處斬,湯鼐流放,其余人等交吏部依律懲處。

如此嚴厲的判罰,無疑給了言官集團當頭一棒,而緊接著皇帝的批示更是令言官們猶如掉進了冰窟窿,徹底來了個透心涼。朱祐樘下诏:劉概妖言惑衆,處斬;湯鼐貪贓枉法,發配肅州,吉人削職爲民,李文祥、鄒智、董傑各降三級。

有了皇帝的嚴旨,再加上劉吉的威懾,各路科道言官雖心有不甘,但也只得偃旗息鼓。就在衆人束手無策之時,有一人果斷站了出來,主動扛起了言官反抗大旗,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吏部尚書王恕。

△王恕

王恕是朱祐樘剛剛提拔的吏部尚書,素有正直之名。在當時,言官們向朝廷舉薦賢良,第一個推舉的便是王恕,他的官聲可見一斑。

于是,作爲言官集團帶頭大哥的王恕擔起重任,上疏向皇帝提出自己的看法:劉概的夢到底有沒有尚未可知,再說官員之間互相吹捧,哪夠得上妖言惑衆這麽大的罪名,不至于,不至于,請陛下重新定奪。

老王出馬,可不光光是一個頂兩,那簡直就是頂一群啊,朱祐樘很賣王恕的面子,遂下令將一幹人等拘押再議。

隨後,負責主審此事的刑部尚書何喬新也以孝道爲名,奏請對劉概從輕發落。何喬新是王恕舉薦的,自然願意聲援王恕。

最終,在王恕等人的極力斡旋之下,朱祐樘終于收回成命,一衆犯事官員得以全部從輕發落。其中,劉概也從死刑改判爲流刑。

雖說言官集團成功改變了皇帝的旨意,但無論如何,首輔劉吉發動的這輪攻勢是十分奏效的,一套王八拳下來,言官集團狼狽不堪,鮮有招架之力。

而當北京朝堂打得火熱之際,千裏之外的南京科道言官也不甘寂寞,他們要挑戰的是大明朝堂上的另一股勢力——宦官。

03 亂鬥

明弘治二年(1489年),北京紫禁城。

弘治帝朱祐樘先後收到了兩封從南京發來的彈章,一封是南京監察禦史姜绾彈劾南京守備太監蔣琮的,而另一封則是南京鎮守太監陳祖生彈劾南京戶部主事盧錦、戶科給事中方向的。

前者是言官狀告太監侵占民田,魚肉百姓;後者是太監狀告言官違制開墾湖田,薅大明的羊毛。

土地是王朝賦稅的根基,也是朱祐樘革新朝政的重中之重,因此皇帝對土地兼並向來是零容忍的態度,無論言官或是太監都不能例外。

皇帝龍顔大怒,緊接著,專案組火速成立,開始徹查兩起案件。

這頭,案件迅速進入偵辦階段,而另一頭,兩起案件的被告方也沒有坐以待斃,紛紛開始上疏抗辯,向皇帝喊冤。

太監蔣琮感到十分委屈,田是前任守備太監占的,自己不過是接任後繼承而已,沒理由被扣上私占民田的帽子。于是,蔣琮上疏否認一切指控,順便反咬原告一口,彈劾禦史姜绾構陷、不法等罪。

此時此刻,如果說太監感到委屈,那言官則是感到驚訝和憤怒,因爲,身爲堂堂科道言官,素來以彈劾太監爲己任,如今竟反遭太監彈劾,簡直就是奇恥大辱!

此事一出,言官集團再次抱團取暖,合力向太監發起猛攻,禦史紀傑、曹玉、譚肅、徐禮等人紛紛上疏彈劾太監陳祖生。與此同時,瘋狂的言官開始擴大打擊範圍,禦史孫纮便上疏彈劾兩廣鎮守太監郭镛,將其在南京時乘官船擅遊皇家禁地一事也捅到了皇帝跟前。

太監郭镛由此立刻加入混戰,他在向皇帝的奏疏中回擊道:“陳祖生說得沒錯,盧錦、方向二人在南京的違法事實頗多,但言官們卻隱瞞不予揭發,請陛下派人徹查。”

一時間,言官與太監相互爆料,針鋒相對,勢同水火。

眼看雙方纏鬥不休,劉棉花同志大喜過望,本著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的基本原則,前次小勝的首輔劉吉也撸起袖子參戰,偷偷與蔣琮、陳祖生等太監結盟,替他們出謀助力。

從此,大明朝堂俨然亂成了一鍋粥,這樣的狀況竟持續了將近一年時間。等到弘治三年正月,調查終于告一段落,經查實,三起案件原被告雙方所奏均存在杜撰捏造成分。

既然如此,各方都以爲皇帝必會各打五十大板,進而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然而,實際結果卻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最終,朱祐樘下诏:“禦史不顧大體,構詞讦奏,煩渎朝廷,涉事禦史姜绾、紀傑等人降級外調。太監蔣琮所奏也有不實,但姑且寬恕之。另外,陳祖生、鄭強、錢能等涉事太監均免于問責。”

好家夥,皇帝的板子全打在了言官身上,包括盧錦、方向也一樣是撤職降級的結局,而太監集團卻安然無恙。

朱祐樘有失公允的判決顯然觸怒了整個文官集團,隨之而來的便是鋪天蓋地的勸谏奏疏。

湖廣道監察禦史張賓直言:“情況相同而論罪不同,如何爲將來的勸懲做表率。”

戶部尚書李敏也認爲:“政令歸一則人心悅服,否則難以服衆。”

甚至有官員搬出了諸葛亮的《出師表》,“宮中府中,俱爲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陛下,您瞅瞅,諸葛丞相比你明事理。

這樣的場合,當然少不了王恕。王恕大打感情牌,上疏替諸禦史解釋道:“君臣宛如父子,父親有過錯,當兒子的總不能不說吧。”

但這一次,就連王恕的面子也不好使了,朱祐樘的態度十分明確,事情已經處分完畢,不必複言。

至此,弘治初年的這場朝堂大亂鬥終于平息下來。

04 操控

經連番打擊過後,兩京之科道言官多遭罷黜,台院爲之一空。毫無疑問,言官集團成爲這場亂鬥中輸得最慘的一方。

再來看看誰又是最大的贏家。

是內閣首輔劉吉嗎?

弘治五年八月,朱祐樘命太監前往劉吉家中責難,隨後,劉吉主動致仕。

那是太監蔣琮等人嗎?

此事不久後,蔣琮即因采礦挖掘山脈一事遭官員彈劾其傷皇陵氣,被朱祐樘發往明孝陵挑糞種菜,迅速失勢。

首輔、言官、太監纏鬥不止,但幾股勢力均黯然離場。鹬蚌相爭,漁翁得利,最後的贏家當然非皇帝朱祐樘莫屬。

△明孝宗朱祐樘

朱祐樘即位後曾對言官寄予厚望,因此專門下诏廣開言路,鼓勵朝臣建言獻策。然而,美好的期許過後,打臉往往接踵而至。

風聞言事一開,有用的建議沒收到幾條,等來的都是些言官捕風捉影的攻讦之詞,久而久之,朱祐樘大失所望,也意識到,言官集團必須加以整饬。

整饬言路絕非易事,就算是皇帝,搞不好也會被扣上堵塞言路、殘害忠良的帽子,于是,以耐彈著稱的首輔劉棉花自然成了朱祐樘最趁手的兵刃。

正因如此,言官對劉吉的彈劾往往被皇帝留中不發,始終未能奏效。朱祐樘甚至公開喊話:“劉吉,朝廷大臣,盡心輔理,禦史何以妄言奏擾。”

由此可見,劉吉自身耐彈是假,朱祐樘有意護之是真。

光一個首輔當然不夠用,作爲貼身家奴的太監,同樣也是皇帝鉗制言官的一大利器。

到了明代,再強勢的太監也無法霸淩皇權,他們唯有死心塌地執行皇帝的意志,才能贏得生存空間,而與言官的纏鬥正是表現之一。

弘治元年,言官就曾建議皇帝罷內館教書,妄圖鏟除宦官幹政的溫床。朱祐樘一聽,連連搖頭拒絕道:“內館教書,設立已久,怎麽能說廢就廢呢。”

直到執政末期,各地鎮守太監爲害四方,官員奏請裁撤時,朱祐樘依舊偏袒如初,擺手道:“祖宗設立已久,哪能說撤就撤。”

因此在與太監的連番對抗中,言官損失慘重,太監卻能全身而退,也就不奇怪了。

在整饬言路的同時,經曆這次大亂鬥,各路人馬悉數登場,在漫長的交鋒中將自己的立場、態度以及能力表露無遺,朱祐樘居高臨下,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待一切事畢之後,劉棉花致仕,朱祐樘以物色好的賢良方正之士重組朝堂,大明就此開啓了衆正盈朝的全新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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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
  • 2024-04-19 05:07

    大明常規操作,剛上台的弘治經驗不是很豐富。

    冬草夏蟲不語冰 回覆:
    見深訪宮廷倉庫,偶幸廣西發配來的保管員,生佑堂,躲過了萬貴妃的毒手,果然厲精圖治喽[呲牙笑][呲牙笑][呲牙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