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武松一生中最接近成功的時刻,是在孟州。
殺嫂後,被發配到孟州的武松,幫監獄長施恩平了蔣門神,奪回快活林,自此揚名,在府中被奉爲上賓。
接著來了個張都監,作爲地方檢察院院長,竟然親自來請武松,這個牢城營中的囚犯,武松喜不自勝,忙不叠跟去,做了張都監的貼身保镖。
在張府,武松過上了人人尊敬的體面日子,甚至有些人爲了打通張都監的關系,走了武松這一路。金銀、財帛、绫匹進門,他無比輕松,非常快樂。
這不就是武松日思夜想的成功嗎?
想他年幼時,父母雙亡,只留了一個哥哥武大。武大沒什麽本事,又比常人更矮,因此在老家清河,沒少被人恥笑。
在恥笑聲中長大的武二,只有一個願望,那就是過一種體面的生活。
何謂體面的生活?
立身,揚名,良舍,美眷。
然而世事弄人,雖長了一身力氣,卻沖不開人生的成功之門。
直到景陽岡遇虎,一切似乎開始改變。
他被陽谷縣的衆鄉親簇擁著進城,打虎英雄的名號迅速傳播,縣令留他做了都頭。
武都頭上線,他覺得自己悄入成功之門。
後來巧遇賣炊餅的哥哥,又見了那位頗有些姿色的嫂嫂。
武松能看出嫂嫂的美貌嗎?
自然可以。
他能夠拒絕嗎?
自然可以。
如果不是潘金蓮的撩撥,武松大概能在陽谷縣待上一輩子。
但就因爲這個漂亮的、可惡的潘金蓮,武松的人生改變了。
殺嫂後的武松,被押到了孟州城,但凡有人嚇呵,武松總要提一句,若是怕了,便不是打虎的好漢。
怎麽?你便是陽谷縣打虎的武松?
正是在下。
你便是經受住潘金蓮十八般撩撥的武松?
你便是殺之而後快的武松?
你便是那個天人武松麽?
02
天人武松在孟州,雖是發配,卻比做都頭時更快活些。
他有了小弟,小弟正是快活林的店主施恩。
更有了大樹,大樹則是那個給了他無限體面的張都監。
張都監器重他,甚至要把玉蘭送給他做妻子。
這玉蘭,在原著中,是張府的養娘。在98版的《水浒傳》中,是府裏的丫頭。
而在《金瓶梅》裏,明明白白寫道,玉蘭是蔣門神的妹子,贈與張都監做妾。
武松能看出玉蘭的美貌嗎?
自然可以。
他能夠拒絕嗎?
當然不行。
還記得嗎?
立身,揚名,良舍,美眷。
四者兼備,正是人生的美妙時刻。
武松一生,從未如此接近成功。如果不出意外,他大概能在孟州待上一輩子。
然而,夢碎是武松的宿命,但武松身上的宿命感,還不止如此。
想想吧。
殺虎,認兄,遇金蓮,殺金蓮。
殺嫂,認主,遇玉蘭,殺玉蘭。
陽谷、孟州,金蓮、玉蘭。
金聖歎評曰:金玉蓮蘭,千古的對矣。
一切互爲鏡像。武松兩次踏入同一座迷城,而每一次走出,都要付出血淋淋的代價。
03
金蓮和玉蘭,如何成對?
張都監提玉蘭,說她善知音律,極能針指。莫不是你嫌棄她出身低微?
而從張大戶家走出的婢女金蓮,自小學會彈唱作曲,習得一手好針線。
對《水浒傳》裏的潘金蓮來說,那個十二月朔風緊起的大雪天,她攏了一盆火,備好了酒菜,望著叔叔武二踏著亂瓊碎玉歸來……這大概是她頭腦裏唯一留下的,關于美的記憶。
而對玉蘭來說,八月中秋月色之下,她爲主人和武松吟唱一首《水調歌》,擡眼巧遇武松一閃而過的悲戚時,成爲人生唯一一次動心的時刻。
98版的《水浒傳》裏,直男武松收玉蘭做了妹子。
而在原著裏,他其實應允了這門親事。
但從本質上來說,並沒有差別。
劇中,玉蘭和武松過了幾天相敬如賓、和和美美的日子。
玉蘭照顧哥哥的起居飲食,哥哥負責爲妹子壯膽撐腰。
一個非常有趣的細節——
玉蘭在院中爲武松洗衣,武松拿著棍棒在一旁練武。
很突然地,他開始炫技。輾轉騰挪、移步換形之間,玉蘭看呆了眼。
武松得意,耍著棍棒替玉蘭晾衣,卻不覺打翻了身後的晾衣架。武松眼神一轉低吟了一聲,不好,旋即裝醉溜走,留下玉蘭收拾殘局。
這是一次非常可愛的互動,也是唯一的一次。
此時的武松,正在享受有生以來最安穩的時光。
只是這安穩,又好像似曾相識。
04
就是那個中秋夜三更時分,武松聽有人喊賊,之後有一段心理描寫。
他心想,都監相公如此愛我,又將玉蘭許配與我做妻子,我怎麽能不盡力營救呢?
于是他提了一條哨棒出門,門口的玉蘭喊,那賊往後花園裏去了。
而在劇中,玉蘭說完這句,又拉住了武松,喊了一聲哥。
怎麽了?武松問。
有人去追,哥哥何必……
恩相家的事就是我的事。豈能坐視不管。
武松趕去,又成了另一個世界。誣陷、暗殺、汙蔑、鄙視。天堂和地獄之間,只隔了這中秋一夜。
而對于玉蘭來說呢?
她只是一個養來送人的奴仆,注定只有一個灰暗暗的命運。
武松再次發配的那個晚上,鴛鴦樓好不熱鬧。酒後的張都監對玉蘭說,除掉武松,也有你的功勞,老爺我一定要好好賞你。
玉蘭不敢,她轉過臉去,留下一滴清淚。
這滴淚的名字,叫無限恐懼,叫無可奈何。
你想,老爺的恩賞,能是什麽?
是一次枕席上的侍奉?或者是一次侮辱性的承歡?
她必須假裝快樂,搏老爺一笑?
她必須小心隱忍,躲過夫人的刁難?
或者東窗事發,她將被惡狠狠地驅逐。驅逐的名義,是將她無償贈送給一個莊子上人人恥笑的無能之輩。
人人指著她說,這便就是那三寸丁、谷樹皮家的漂亮老婆。
人人皆可辱之,人人皆可罵之。
而這玉蘭,記憶中唯一的亮處,便是她曾經許給那個打虎的英雄做妻子。
她的後半生,將靠著這唯一的美好記憶,捱過一個又一個不眠夜。
05
不知幸是不幸,沒有那麽多個夜。
就在當日,武松自飛雲浦殺回,在鴛鴦樓上,滅了張氏一門。
最後一個,他殺的是玉蘭。
只見他向玉蘭心窩裏一搠,鮮血噴湧而出。
而當初殺金蓮,武松是扯開她胸膛的衣裳,用尖刀剜出她的心。
武松恨玉蘭,亦如武松恨金蓮。
然而武松拒絕了金蓮,卻接受了玉蘭。
金蓮有大錯,而玉蘭無大錯。
金蓮有亂倫之嫌,恐傷了英雄的美名。
而玉蘭清清白白,卻一樣被捅了心窩。
殊途同歸?
殊途同歸。
06
離了鴛鴦樓之後,武松在孫二娘處變換了行頭,天意弄人,一副頭陀模樣,他成了行者武松。
行者武松一路吃酒,踉踉跄跄,遇到了一條大黃狗。這黃狗一路趕著吠,武松不耐煩,拿起戒刀要砍,卻不想撲了個空,掉進了水裏。
又是一年酷寒天氣,水中的武松,竟然站不起身,提不了刀。
想當初景陽岡,武松酒醉打虎。
而如今四顧茫然,英雄武松輸給了一條狗。
從這裏開始,武松終于要跟市井生活說再見。
所謂的體面生活,所謂的成功人設。
所謂的成家立業,所謂的良田美眷。
他從此斷了念頭,變成了一個真正的頭陀。
不知頭陀武松,是否偶爾會想起那個死在他刀下的玉蘭。或許,他臉上會閃過那麽一絲絲可貴的悲戚。
數年以後,梁山好漢大戰方臘,武松痛失左臂,于六和寺出家爲僧。
直到八十歲壽終,他從未碰過女人。
沒機會了。
(全文完)
平分往事,換個方式看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