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守香港,香港電影就不死了?|子戈專欄

槍稿成 2024-04-27 08:40:13

開腔▻▻▻

電影,大體可以分成“MOVIE”和“FILM”兩大類。

典型來說,好萊塢大片是前者,而歐洲文藝片是後者。

前者由私營企業投資並投放到大衆市場以期盈利,後者則主要借助官方及民間的資助而成爲藝術表達,在商業回報上沒有太多的責任。

曾經的“香港電影”,基本屬性也就是“MOVIE”,因此長期遠銷歐美和亞非拉。

不過,今天的港片,事情正在慢慢起變化,“MOVIE”逐漸變成了“FILM”。

——锵稿主編 徐元

小陽春之後,港片盛夏在哪?

文/子戈

作者介紹:影評人,锵稿主筆,一個不夠溫和的中間派。

香港電影于2022年迎來“小陽春”,給持續低迷的本土市場,打了一針遲來的興奮劑。

細數小陽春前後的這批新人新作,能明顯感到,港片已煥發新貌。

毫無疑問,這批新導演在有意識地與前人割席,特別是與陸港合拍片型塑的創作模式——老港導+老港星+老類型(犯罪)的“三老模式”——揮手告別。

這一方面是因爲無力爲繼,畢竟,北上機會都被知名港導占據,新人本就難以出頭;另一方面也是因爲合拍片曆經二十年,已基本完成了“曆史使命”。對大陸而言,無論港片、港導還是香港經驗,都已不再新鮮,或者說,都已被充分吸收利用,到了“用完即棄”的時刻。于是,新導演們紛紛回歸本土,利用有限資金去拍現實題材,也就不足爲奇。

這是他們唯一能抱緊的市場。而這批新作品,某種程度上,也是接續了 《籠民》《癫佬正傳》《性工作者十日談》的寫實傳統,使得港片被壓抑的社會意識得以複蘇。與此同時,和那些“紅褲子”、“老屎忽”相比,這批學院派新導演顯然有著更清晰的問題意識、更強烈的表達欲、更標准的技藝以及更內斂的氣質。

(圖注:2022年,有五部港片本土票房破3000萬港幣,香港電影的“小陽春”因此得名。圖爲近年來香港新導演作品的票房及獎項表現)

這也使得他們的作品,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樣貌,仿佛是在香港電影工業這棵老樹上開出的新花。

這無疑是一件可喜之事。香港電影在告別了黃金年代,也即將揮別北上後,一個嶄新的時代,正緩緩拉開序幕。

但這究竟是小時代的煙花,還是大時代的前奏?則仍需靜待。

原因在于,這波小陽春的出現,既有其必然性,也有諸多偶然因素。

一方面,它確實是學院派導演的集體爆發,是香港本土現實主義創作的洶湧回潮,也是“首部劇情電影計劃”、“新晉導演計劃”等扶持政策的功勞顯現,令人感到新奇、振奮。

可另一方面,它發生于彼時彼刻,也仰仗諸多場外因素,如疫情的平複、出境難導致的本地娛樂消費增長、好萊塢大片的暫時斷貨以及MIRROR效應(【注】MIRROR是香港當紅男團,有其成員參與的電影,往往票房不俗)……

MIRROR成員與老牌港星的混搭組合,出現在各種類型的香港本土電影裏

此外更爲重要的,它實際是一次香港創作者與觀衆的合謀,是本土創作與本土意識對撞的結果。更具體說,是近年來過度壓抑的社會氛圍,激發了港人本土意識的擡頭,並最終化作對本土電影的熱烈支持——看電影,成了某種身份認同的表達。

由這一脈絡,梳理這批新電影,也更能看清其特質。

首先,它們的在地化特征都極其鮮明,拍的也都是港人港事。

有的直接取材于真實事件,如《白日之下》取材于2015到16年間的一系列殘疾、安老院舍醜聞,《正義回廊》改編自2013年轟動全港的大角咀弑親案,《濁水漂流》靈感來源于2012年的深水埗露宿者被清場事件……

有的聚焦港人普遍關心的社會現象,如《死屍死時四十四》就圍繞房價焦慮,上演了一出令人啼笑皆非的黑色喜劇;《燈火闌珊》則把鏡頭對准街頭的燈牌,並透過對一個霓虹燈匠人的緬懷,悼念一種逝去的香港景觀……

《年少日記》的導演卓亦謙坦言,是親密好友自殺的經曆觸動了自己,才有了創作這部電影的沖動

有的則針對邊緣人群,投射一種關注。《白日青春》把目光投向新老兩代移民,講述他們的無地容身與無路可去;《手卷煙》借黑幫片的外殼,講述了一個華籍英兵和一個南亞移民的底層互愛;而《淪落人》則編寫了一段殘疾雇主和菲傭間的童話……

總之,它們都在“講好香港故事”的大前提下,試圖把“只講好的香港故事”,轉化爲一種私人視角、個體經驗,使之成爲“把香港故事講好”——講出特色,講出真實,講出真摯。

其次,更爲顯著的是,這批新電影在很大程度上全都是“情緒電影”。也就是說,比之深入現實問題,它們更在意或更擅長的是抒情,是釋放或安撫港人或壓抑或悲觀的潛在情緒。這也正是它們得以賣座的關鍵原因。

在這之中,不難發現,它們有著相當一致的底色,即大環境已然如此,命運已經寫就,改變不了了。所以我們看到,《濁水漂流》裏,露宿者被公權力所驅趕,不斷喪失著生存空間;《窄路微塵》中,疫情的到來和無休止的控制,使得一家本就入不敷出的家政公司因爲進口不到清洗液而面臨倒閉;《白日青春》裏,無論是遊泳來的老移民,還是避難的新移民,全都得不到歸宿,也望不見去路;《燈火闌珊》裏,曾經照耀城市的燈牌被大面積拆除,一條條街道就此暗下去……這哪裏還是盡皆過火、盡是癫狂?分明是盡皆悲情、盡是蒼涼。

這一批新導演的現實主義作品,劇作講究、影像沉穩,極大區別于老港片的“快餐”氣質

而恰恰是這樣的情緒,命中了更普遍的大衆情結,形成和鳴。與此同時,這批新電影又沒有止步于此,而是進一步發問,在如此糟糕的處境下,我們還能做些什麽?

也正于此處,不同的電影給出了不同的撫慰方式。大致區分,有兩個去向。

一是要繼續做對的事,哪怕現實是如此無力,妥協是如此簡單。典型作品是《白日之下》《毒舌大狀》等。態度更爲決絕的要屬《濁水漂流》,是拒絕任何形式的招安,甯願用肉身隕滅,換一個公理。

二是要保持善良,盡管社會整體下行,也要守住做人的底線。代表作是《淪落人》《手卷煙》《白日青春》《窄路微塵》等,片中的底層人縱使境遇再悲慘、再不堪,也拒絕把這種惡運轉嫁給他人,相反,他們仍然在釋放善意,仍然願意把本就不多的生存資源,出讓給更需要的人。

這兩種去向,看似一個激烈,一個溫和,實則都在撫慰人心。只不過前者是以造夢的方式,給那些無法完成的現實抵抗,營造一種虛擬的代入體驗;而後者是以勸告的方式,告訴大家,盡管大環境難以改變,但我們至少還可以守住自己,不跟著沉淪。而在這種自持之中,也許就蘊藏著轉機。

香港新銳導演何爵天的兩部作品《正義回廊》與《死屍死時四十四》,都展現了城市規則對人性的馴化和異化

毫無疑問,這批新電影全都清晰地烙印著“香港制造”的標簽。

它們從香港出發,且並沒有打算去往別處,于是也就不必過多考慮大陸的審查問題,盡管在一連串的法案頒布後,陸港兩地的政治紅線已趨于統一,但在此之外,港片仍具備一定的尺度優勢,可以拍攝《正義回廊》這樣含有肢解、裸露鏡頭的三級片,也可以觸及《叔·叔》《翠絲》這樣的LGBTQ題材……

總之,這批電影的起點和終點,全都是香港。它們都試圖用退守,來趟出一條出路。

事實證明,這一策略部分奏效了。尤其經曆了近些年的一系列社會事件,經曆了疫情,經曆了法條的變遷,香港已然提前抵達了2046。在這趟沒有回頭路的列車上,能做的,也無非是在某個車廂的角落裏,奏幾曲舊時代的挽歌或新時代的不和諧音,然後隨著無法撼動的大方向和快速度,一起奔向明天。

也正是這樣的無力和不甘,令演奏者和車廂裏的看客們短暫相擁,獲得了片刻溫存。而所謂小陽春,很可能也正是這樣的小插曲。

(圖注:來自“首部劇情電影計劃”的創作者黃绮琳說自己兩部電影都取材自日常生活,《金都》是她生活圈中的一幢大廈,而新片《填詞L》是她對少年夢想的一次回望)

因爲擺在所有香港創作者面前的路,除了暫時的因緣際會,更多是不確定因素。

比如,前文提到的那些場外因素,終究都會褪去。疫情的影響會消失,好萊塢大片也已然歸來,流量效應終究難堪大局,而當下的所謂社會情緒,也終將隨著習慣和接受,消散在日常的空氣裏。

隨著時間推移,能夠決定未來的,仍是一些根本問題。如,這批新導演能否持續創作出被市場認可的作品,以及,除了有限的本土和難以北上的大陸,新的市場空間又在哪裏。

倘若把這些問題攤開來看,就很難流露出樂觀情緒。

畢竟,時代的列車已然並軌,香港從前的活力、自由,如今已所剩無幾。

令人欣慰的是,香港的年輕創作者們,仍然有極強的求生意志。從這個角度來理解小陽春,則更像是行將溺斃時,探出水面呼出的一口氣。

香港新銳導演何爵天的兩部作品《正義回廊》與《死屍死時四十四》,都展現了城市規則對人性的馴化和異化

與此同時,需要指出,這一批學院派新導演,要想真正撐起香港電影的未來,勢必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前文分析,指出他們比起前輩導演,似乎在繼承的同時有所更新,可若將他們的作品放進世界電影的花園裏,則幾乎會被瞬間吞沒。因爲橫向比較之下,這批新導演無論在技法還是創作思維上,都大大落後于先進水平。

他們觀照現實,卻又無力深入現實,無力將現實的褶皺攤開,展示其複雜又糾纏的一面;他們有著穩定的美學風格,卻也止步于此,無心去探索影像更本質的魅力;他們無疑相當真誠,相當謙遜,可能力卻僅僅支撐他們拍出“議題+情緒+金句”的半吊子作品;他們從前更多依賴扶植計劃,即拿政府的錢,搞自己的創作,不必承擔過多的市場壓力,可當他們真正獨自面對市場後,還能否打動投資人,打動觀衆?都是未知數。至少,近十年來,曾參與首部劇情片計劃的十五位導演中,只有兩位拍出了第二部作品。這一事實,也令人頗感擔憂。

從這個角度看,過于強調本土,也是一把雙刃劍,讓他們獲得了能夠獲得的,也失去了注定失去的。誠然,緊握本土,不失爲當下的優勢策略,但香港畢竟是個有限市場,如何走出去、走去哪,是此地創作者必須要解決的問題。

(圖注:這批香港新導演時常一起聚會、謝票、跑影展,據說他們還有個“四字導演”群組。之所以稱他們爲四字導演,因爲他們的導演首作片名多爲四個字組成)

而擺在面前的選擇,似乎也並沒有太多。要麽是以本土爲核心,輻射大陸,像《毒舌大狀》《白日之下》《年少日記》都是這個思路,可成績如何,大家也都有目共睹;要麽是進軍環大陸、泛亞洲市場,像老港片那樣,把失去的榮耀奪回來。可這又談何容易,畢竟,時至今日,港片在這些市場面前,早已不再有昔日的優越感,更不用說,面對好萊塢和韓國電影的全球競爭,港片的吸引力已經喪失殆盡。

這道難題,也只好留待新導演們,各自努力,爭一個未來。

而我身爲港片迷,唯一可做的,也只有默默祝福。

我想起《白日青春》的導演劉國瑞在接受采訪時所說的一段話,剛好可作爲本文的結尾。他說:“別人看來,這班人(指香港新導演們)好像很齊心地做電影,因爲我們正面對相似的問題,但再過兩、三套作品,五年、十年的時候,其實會見到一些不同,因爲大家的想法、性格不同,有些人會妥協,有些人是不會,有些人會走,繼續對抗這個系統,但有些人會選擇在這個體制裏工作。但只要我們記得今晚(指新導演聚會的晚上),或者是你最初的那個模樣就行了。”

香港電影,加油。

編輯/徐元

排版/八子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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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稿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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