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大象公主:
我失蹤整整一年了。
那天,我收到一封信,它召喚我回到與大象生活之地。”
這是男人寫給大象365封信中的第一頁。
2002年,威尼斯軍械庫,舉辦了一場特殊的展覽。
燈火幽微,四野無聲,照片挂在一條條陳舊電線上,隨風輕動。
猶如飄蕩的經幡。
這些照片,沒有名字,未寫注解。
唯獨耳邊傳來男人讀信的聲音,光影中夢呓。
這或是歐洲史上最大的個人作品展。
《紐約時報》歎爲觀止:簡直是一場朝聖。
此夜,13000㎡的殿堂只屬于一個名字:
格雷戈裏·科爾伯特,《塵與雪》。
人們看見河流彙成褶皺的天穹,大象躺臥在雲層上。
孩童低聲誦讀詩篇,你說的曙光又是什麽?
人們望見女孩和猩猩在水面漂流。
他們隔著漣漪吻過彼此的指尖,倒影成爲唯一的物證。
色調棕褐,光影沉重,攝影界歎服:《塵與雪》由夢的語言寫成。
裏面,豹子和孩童靜靜眺望遠方。
草原上,風也屏息。
此處,飛鳥掠過少年僧侶的耳際。
閉目入神,出世展翅。
一息間,生死歸滅,凡塵圓寂。
《塵與雪》驚豔了全世界,攝影師格雷戈裏名揚四海。
“他打開了另一個世界的窗戶,那處,沉默主宰著時間。”
然而,當媒體蜂擁而至時,格雷戈裏早已遁世隱居。
面對鬧哄哄的采訪,他只丟下一句話:
“問大象去。”
這並非他第一次“消失”。
格雷戈裏本是紀錄片導演,卻因內容太現實,贊助的金主百般幹涉。
佛都有火,他直接不幹,並發誓:永不接受資助。
“真相讓人魂飛魄散,金錢使人面目可憎。”
1991年,在瑞士洛桑的細雨中,格雷戈裏舉辦了自己的首個攝影展“時間波”。
驚世之才,一夜爆紅,收藏家和富豪們不惜重金,只求佳作。
格雷戈裏卻在一個深夜,銷毀了絕大部分的畫作,焚燒或切割。
這俨然是他策劃的一場向權貴的挑釁、一次對資本的複仇。
當記者們後知後覺登門采訪時,工作室已人去樓空。
只有空氣中未散的灰燼,譏笑著世俗的奉承。
從那天起,格雷戈裏消失了。
1個月、1年、5年、10年......
有人嘲笑他必定是江郎才盡,不敢露頭,也有人聲稱他早已客死他鄉,屍骨無存。
茫茫十載,足夠世界抹去一個名字。
直到那天,威尼斯的水面傳來一個男人讀信的聲音。
“大自然是最好的故事講述者。”
格雷戈裏帶著《塵與雪》,回來了。
這十年,格雷戈裏流浪了大半個地球,從北極到南極,記錄超過100個物種。
他跋涉過廣闊山林,和飛鳥野禽一起躲雨。
他抵達過無垠沙丘,看野獸親吻孩童雙唇。
他在古老的神殿等待振翅的鷹。
手持長羽的舞者,如在進行一場對風神的燔祭。
他在廣袤的沙漠注視逡巡的豹。
垂目的母子,安靜的野獸,天幕是世間最美的畫布。
野生動物無法控制,格雷戈裏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
“你無法繪制鯨魚的路線,不能編排老鷹的飛行。時間是我唯一能給予的東西。”
“也不多,我只等了十年。”
要等飛鳥穿日而來,越過長長的階梯,觸摸熟睡的男孩。
他會夢到什麽?
天堂顛倒還是人間萬世。
要等猴子攀上頭頂,等雲彩凝固成浮遊的冰。
等獰貓爬下古樹,等木紋融化成千萬條溪流。
等日影開出一扇大門。
等法螺講述火宅幻變。
等到蒼雪化微塵、佛陀遇衆生。
格雷戈裏的照片, 總讓人産生一種沉默的渺小感。
讓我想起李娟寫的那句:
風是透明的河流,雨是冰涼的流星。
只有我,最簡陋,最局促。
發現沒?大象在作品中占了很大的比例。
只因小時候,格雷戈裏長了一雙招風耳,常常被叫做小象。媽媽怕他被歧視,就去做了矯正。
“看到大象,我總想起那個孤獨的童年的自己。”
于是,他拍蒼老的凝望。
眼睛猶如一個遙遠的星球。
于是,他拍孩童的念誦。
霧氣沾濕經文,大象側首聆聽。
他拍僧侶航行于汪洋。
大象如群山,也如彼岸。
他拍盲童摸索于河流。
象牙是欲望,也是方向。
我終于明白,面對世人的叨擾,他爲什麽會說“問大象去”。
那不是玩笑,大象自有答案。
拍攝十年,格雷戈裏多次死裏逃生。
“我被犀牛撞倒,被美洲獅擁抱,被黑曼巴追趕,被瘧疾和登革熱纏身。”
“我曆盡劫難,方知人類渺茫。”
有一次,他在激流中遇到洶湧而來的象群。可那一刻,他並未逃離,而是拿起了相機。
“一共61只。”他念念不忘。
“當時我想:如果他們沖過來,就把我帶走吧。”
此刻,死亡並不恐怖,而是一條涼爽的河流。
它將擁抱每一個自由的靈魂。
在太平洋,格雷戈裏選擇脫離氧氣瓶的束縛,和55噸的抹香鯨遨遊。
泯默的海,塵微的人,龐大的鯨。
看起來像一幅畫,更像在跪拜海洋的衆神。
當鯨群迎面遊來一刻,他居然沒有一絲恐懼。
“若什麽意外奪走了我的生命,那不是個悲劇。”
“爲熱愛而死,是最大恩賜。”
大抵,這才叫用生命在拍照吧。
又或說是他拍出了真正的生命。
他越過懸崖峭壁,走入薄霧黃昏。
他在狂風中拍照,在黑夜裏寫詩。
“你晚上看到的星星,是熟睡的大象一眨不眨的眼睛。”
“鯨魚用歌聲告訴過我的答案,我用眼淚歸還給了海洋。”
後來,格雷戈裏將照片整理成了作品集《塵與雪》:
羽化火,火化血,
血化爲骨,骨化爲髓,
骨髓化爲灰燼,灰燼化爲雪……
他寫道。
展覽之時,全球各地的觀衆將博物館圍得水泄不通,像出埃及的黎民。
光影之下,長槍短炮的記者面對這些無名照片,迷思萬千。
而“失蹤”的格雷戈裏,早把所有的答案都藏在了風裏:
“你無需對大自然做任何美化,這世界已存在了幾十億年。
而人類只是初來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