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日記》,不只是精英家庭的“雞娃”悲劇

新京報書評周刊 2024-05-08 12:30:27

4月上映的電影中,《年少日記》憑借現實主義題材從香港新人導演的冷門小衆作品成爲大衆關注度頗高的影片。電影聚焦兒童、青少年抑郁和自殺問題,導演卓亦謙也沒想到,這部傷痛敘事的電影會收獲如此多共鳴。

根據香港教育局統計,2023年接報超過30宗中小學生自殺個案(爲5年來最多)。兩周前,“湖南平江通報9歲學生墜亡事件”也引發網友關注(警方已經介入調查)。頻發的悲劇提醒人們,優績社會下的“雞娃”教育已經造成了不容忽視的社會問題。

電影中至死都在自責、道歉的10歲男孩鄭有傑刺痛了每個觀衆,也有不少評論指出,包括有傑父母在內的其他人物形象刻畫顯得工具化和扁平化。但關于有傑父親有限的細節,其實能推測出更多背景,也揭示出在這個故事裏,學業壓力並不是殺死孩子的利刃。

撰文|一把青

近十年來,華語影視作品不乏關注青少年的題材。2018年上映,曹保平導演的《狗十三》聚焦家庭軟暴力;2018年,改編自作家吳曉樂同名小說的單元劇《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深刻描述家庭中,因追逐分數的考試制度而扭曲的親子關系;2020年,辛爽帶來年度爆款《隱秘的角落》,打開破碎家庭中孩子的恨與怕;2023年,曹保平導演《涉過憤怒的海》以懸疑凶殺爲殼,再度撕掉父愛的虛僞表面。

與這些或情緒強烈或壓抑沉重的作品不同,《年少日記》前半段選擇了孩童視角,顯得輕快。電影原名《遺書》,講述高考前夕,教室裏發現一封匿名遺書,班主任鄭老師(盧鎮業飾)在排查有輕生傾向的同學過程中,內心深處關于哥哥自殺的童年陰影被觸發。影片敘事采用現在時與過去時雙線交織,整體散文詩化的表達就像貫穿始末的德彪西名作《夢》,克制、溫柔,哀而不傷。

《年少日記》劇照。

成功的子女是

精英父母的時尚單品

電影中兩兄弟有傑和有俊,一廢柴一優秀,一自殺一存活的設置,讓人想起2019年電影《陽光普照》中的阿豪與阿和。離經叛道、傷人入獄的阿和讓父母傷透了心,還好有開朗上進的阿豪是全家的希望。殊不知,沒有暗處躲藏,徒留陽光普照的阿豪,以毫無預兆的縱身一躍自我了結。

“這個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陽,白天與黑夜各占一半,媽媽、弟弟、動物園的動物還有司馬光,都有一些陰暗的角落可以躲,可是我沒有。” 阿豪的金句言猶在耳,到了《年少日記》中,開篇就是一場預先聲張的墜樓背影,死者是誰?

年僅10歲和9歲的兄弟倆,沒有高深的言語和沉郁的隱喻,最痛心也正是這份無心可猜的天真:當一個普通男孩連青春期都未踏入,就決定平淡赴死,他只是在日記中重複:我不是什麽重要的人。

童星黃梓樂對少年有傑的塑造,讓他以黑馬之勢殺入本屆金像獎。他是父親口中“除了長得帥”一無是處的“垃圾”,費盡全力乖巧討好每個人,而母親還是動辄對他丟下一句“我如果和你爸離婚都是因爲你”。

與玩偶對話被弟弟嫌棄吵鬧,看漫畫構想未來被父親勒令丟掉,唯一溫柔待他的鋼琴老師,也因爲教學成果不彰被父親換走。有傑已經很努力了,但確實達不到父母期望,所以付出都是白費氣力。無人在意他用買玩具的錢買筆記本、寫日記,是因爲聽說這樣可以練習作文;鼓足勇氣請媽媽帶他看精神科的呼救,也被媽媽以“瘋子才看精神科”的厭煩敷衍過去。萬般逼仄下,家庭的不快樂只能歸咎自己。

《年少日記》劇照。

哪怕如此,有傑本來還是相信長大就能解決問題,希望的火苗是一步步被撲滅的。開始一幕,全家在餐桌上說起如果考得好就去美國旅行,有傑鄭重又小心翼翼地許諾,沉吟斟酌再三才說出的名次,顯然是下定決心。而決定離開前夜,旅行確實兌現,不過沒他的份,習慣被視作局外人的有傑不反抗、不抱怨,他爬上弟弟有俊的床鋪想和他說話,扶起昏昏欲睡的弟弟淚眼婆娑地依偎一陣,然後鏡頭一轉,畫面外,“咚”的一聲——他學著電視新聞裏跳樓的漫畫家一了百了。有傑不再期望成爲大人,不是剔骨還父剜肉還母的報複,到最後一刻,他還是比順從更順從地深信沒有自己拖後腿,家人會更幸福。

有傑有俊的原生家庭被觀衆形容爲“很東亞”,但簡單以“雞娃家庭悲劇”概括有傑之死,又是有失偏頗的。他們家境優渥,父親是成功的大律師,某種意義上出生在羅馬,車接車送,家有女傭,毋須靠知識改變命運,和千萬人擠獨木橋。練琴、考試、學英語,無非是精英家庭標配,遠沒有傳說中“雞娃”家庭那樣內卷得各顯神通。

父親嫌棄有傑留級、批評他講英文時語法錯誤,不能完整彈出弟弟信手拈來的鋼琴曲。這些與其說是達不到對標弟弟的嚴格期許,不如說是父親感到面子上過不去。換言之,父親對兩個兒子的厚此薄彼都不是出自偏愛,本質上只是因爲,像弟弟那樣作爲學生代表、就讀老牌名校讓自己有面子。就像父親在意給學校捐款支票的署名是不是自己一樣,最重要的是臉上有光。成功的子女只是成功人士的時尚單品。

生者:“等我死的時候

再死一次”

《年少日記》中有傑的父親是冷漠的“富爸爸”,去年獲得金馬獎最佳導演的影片《老狐狸》中則有一位“窮爸爸”。二者恰爲成長之一體兩面。後者租住陋室與兒子廖界相依爲命。在經濟騰飛,人人想賺快錢的年代,深谙遊戲規則的教父式“老狐狸”(房東)突然出現,對廖界傾囊相授如何斷絕同情實現階層升遷。貧窮卻仁厚的父親卻以身作則影響兒子恪守敦良本分。廖界也因爲心中笃定的愛意,還是在搖擺過後做出自己的選擇,知世故而不世故地長大。這樣的父子關系對《年少日記》中錦衣玉食的有傑有俊而言,又是怎樣一種豐裕與奢靡?更何況,當家庭成爲情感的牢獄,死者戛然而止,而生者負重前行。

《年少日記》劇照。

心理咨詢的家庭治療流派中,有兩大主流理論:家庭系統理論和家庭結構理論。其中家庭系統理論的奠基人莫瑞·鮑溫(Murray Bowen)曾提出三角關系理論,即通過第三者的介入來轉移兩位家庭成員的矛盾。有傑有俊的家庭中,鐵面暴力的父親、弱勢緊繃的母親,夫妻關系本身搖搖欲墜,他們采取的策略是高舉唯成績論,讓“不是什麽重要的人”的有傑成爲犧牲品。

與此同時,因爲缺乏愛與理解,同住屋檐下的弟弟有俊也不快樂。有人將他對有傑的冷淡解讀爲恃寵而驕,但更深一層,有俊可能只是爲了自保。且不說“讀書好所以更優秀”是被灌輸的價值觀,一樣目擊父親對母親的暴力相向,又有哥哥的反面教材擺在面前,有俊唯有以優秀表現換取微薄的安全感,只敢在無人的天台大聲喊出其實內心也覺得讀書好悶。他對哥哥的情感切割(Emotional Cutoff)更多是機制性的自保手段,他深知萬萬不可“近墨者黑”,故在有傑被同學取笑、被老師責罰、被父親痛打時,都下意識表現得事不關己。

如此抽離一直延續,且在成年後有俊已經成長爲鄭老師的世界中表現得更爲具象。電影的英文名是“Time Still Turens The Page(時光會開啓新篇章)”,但又談何容易?母親一走了之,自此在有俊成長中缺席。電影最高光的敘事詭計,暨兄弟身份、生者與死者的錯置,一個輕巧的障眼法,帶來巨大的情感沖擊:被有傑視角帶入的觀衆,前一秒還在慶幸,有傑終究得償所願,長大成爲了關心學生的好老師,後一秒真相大白,原來鄭老師是被寄予厚望的弟弟有俊。他沒有按父親的規劃走向成功人士的康莊大道,而是選擇成爲那個平行時空裏代替哥哥活下來,擠著小巴上下班的平凡人。這是對家庭的反叛,也是自己背起的道德十字架。如同張愛玲《對照記》的名言,“他們只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裏,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

《年少日記》劇照。

需要指出的是,影片對于鄭老師(成年有俊)的情節推演,太過遵循與童年呼應的籠統模式而顯得過猶不及。例如鄭老師寫給前妻的長篇告解信中,自白當初目睹她像有傑般對著玩偶自語一見傾心;又由于心中關于哥哥的傷痛“沒有准備好做一個父親”;例如他與學生談話,揭曉校園中潛藏的被霸淩者與自殘人士,學著哥哥當年帶他們去無人處大喊纾壓,又接連輸出“只要你說出來,就會有人在意”“未必幫得了你,但是可以陪著你”等金句;例如他與病危父親抱頭痛哭,追憶有傑的樣貌已模糊,只記得“他一直在說對不起”。

與渾然天成、喚起觀衆共鳴的“過去時”童年線相比,“現在時”的篇幅堆砌太多主題先行的旁枝末節。可以理解導演的用心,但亦有面面俱到卻淺嘗辄止的冗余。結尾處,成年有俊帶著花來到有傑跳樓的天台,轉身與10歲的哥哥舞台劇式的四目相對,也有些刻意點題。畢竟,正如電影中那封到頭來仍是無主的遺書,還有若不是被有俊暗自收起,也必然被時間湮沒的日記,有的傷痛未必需要和解。

他者:“我爲什麽要忘記?”

正因爲優缺點的格外突出,《年少日記》評價兩極。有人質疑其如溫吞糖水片,題材深沉而手法清新,也有人感同身受二刷三刷,並認爲“這不是給家庭從小幸福美滿的人看的電影”。

共鳴與否,甚至情意結是否解開,都不是電影最重要的目的。導演卓亦謙因好友自殺離世寫下劇本初稿,曾被問及拍完是否放下?他的回答是,“我以爲我會釋懷,但拍攝過程中我知道沒有,也可能永遠不會放下,但我爲什麽要忘記?這是能夠好好記住他的方式。”

就像作家周志文回憶少時同學的散文《空山松子落》:“不只是一顆,而是數也數不清的松子從樹上落下,有的落在石頭上,有的落在草葉上,有的落在溪澗中,但從來沒人會看到,也沒人會聽到,因爲那是一座空山。”

成長道路上的千溝萬壑,有人大步邁過,按部就班地長大,但是,那一顆顆像有傑一樣,墜落的,沒有成功邁過的松子呢?在理解、放下、釋懷以前,好好記住是第一步,記住他們,也是記住年少時的自己。

《年少日記》劇照。

本文內容系獨家原創。作者:一把青;編輯:荷花;校對:陳荻雁。封面題圖爲《年少日記》劇照。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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