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了外敵威脅的晉國,即將因爲權力鬥爭而産生血腥內讧

伯虎 2024-05-02 09:51:01

在鄢陵之戰中擊敗楚軍、獲取最後的勝利後,晉軍方面上至國君晉厲公,下至普通的士卒,都是興高采烈、一片歡騰;晉厲公還以‘駐軍楚營、享用楚粟’的行爲來熱烈慶祝擊敗老對手楚軍、維護晉國霸業依舊穩固及來之不易的勝利。

正如之前的文章中曾經說到過的——在其他人都在歡慶勝利時,晉中軍佐、老臣士燮依舊懷著極大的憂患意識,擔心自己曾經預言過的‘外部威脅平定後、晉國內讧必將開始’的情況會變成現實。

于是,士燮在大勝之後立即觐見並規勸晉厲公,請國君要常常保持警惕謙遜之心、時時刻刻自省;用‘天命不能常在不變’來警醒自己,和卿士大夫們團結一心、一致對外,以防備隨時到來的威脅!

士燮出仕後忠勤誠懇、盡心盡力輔佐了晉國的兩代國君,所以股肱老臣的話晉厲公當然不能不聽,總要在表面上做出接受的樣子;因此,在率軍隊飽飽地吃了三天楚軍留下的軍糧後,晉厲公便順勢宣布從鄭國撤軍,返回國內進行休整,以恢複因此次大戰而消耗過大的國力、軍力。

至于鄭伯(鄭成公)那個背信棄義、騎牆跳橫的反複小人,以後寡人有空了再來收拾他(晉厲公語)。

親自率軍在鄢陵擊敗了楚共王指揮的楚軍、鞏固了晉國的霸業後,晉厲公繼先君文公、襄公之後,成爲晉國新一代的、當之無愧的中原諸侯霸主(先君景公其實也不錯,但有邲之戰失敗的硬傷,就不好和文公、襄公並列了)。

加上之前于麻隧之戰中擊敗秦國、交剛之戰又擊敗狄人,在這幾次軍事勝利之下,晉國的外在威脅基本上已被消除,志得意滿的晉厲公認爲國外已經沒有了勢均力敵的對手,于是便把目光轉向了國內,預備動手削弱已經開始威脅公室權力的諸卿士大夫勢力,將晉國的軍政大權統統集中于公室之手,即施行‘去群大夫、立己左右’的計劃。

從先君獻公之後,晉國的慣例是公室的公子、公孫們都不會留在國內,而是到其他的諸侯國家或者雒邑王都去出仕,所以從晉獻公之後,晉國就幾乎處‘無公族’的狀態。晉國執政卿士位置,基本上由曆代晉侯指派異姓(異氏)大夫或者公室遠支成員出任。晉國第一任‘執政’中軍將,就是如今的強卿郤氏的旁系先祖——郤縠(現任上軍將郤錡的曾祖父郤芮之弟)。

從晉靈公開始,晉國的軍政大權基本上由卿士家族所掌握,曆任晉侯反而失去了絕對的朝堂控制權;而爲了權力的掌控爭奪,幾代晉侯和卿士之間都發生過君臣之爭,其中靈公被趙氏所弑殺,而景公則在其他卿士的協助下反擊趙氏成功,一度消滅了趙氏大宗。

晉厲公還是‘晉國太子’的時候,就對國家大政由卿士分別出掌、公室卻不掌握絕對朝堂控制權的狀況痛恨不已,一直耿耿于懷,決心等將來自己繼位後,一定要設法改變這個‘君臣不分’的局面,施行“盡去群大夫、立己左右”,將晉國的權力盡收于公室;而這個收權的思想,伴隨了晉厲公此後的一生。

周簡王五年(前581年),晉厲公繼位之後,先後發動了和狄人、秦國、楚國的戰爭,並在這幾次作戰中以軍令統一的名義,逐漸收回了部分被卿士們所掌握、把持的軍權。而晉國的諸卿士們雖然感覺到國君在有計劃地收回自己手中的權力、不肯輕易就這樣交權,但當時晉國外部威脅重重,楚、秦、狄都在對晉國虎視眈眈,只有消除了外部威脅,晉國才有擴大利益、繼續號令天下諸侯的權力。

因此,在一致的利益前提之下,晉國君臣通力合作,一心對外,總算沒有在外敵未平之時,就先鬧出‘內讧’的笑話來。

當然,就在晉國對外用兵的時候,諸卿士們也采取了各種或明或暗的方式,來對抗晉厲公的收權行動(比如麻隧之戰,晉厲公就沒能得到卿士們的全力支持,攻占秦都雍城,徹底打垮秦國);晉國君臣彼此都在等待一個好機會,徹底了斷這一切(這也是士燮堅決要求留下楚國作爲晉國外部警惕來源的原因;楚國的威脅若在,晉國內部的卿士大夫們就會心存忌憚,無法和國君全面對抗、導致晉國生成內讧的局面)。

晉厲公在鄢陵擊敗了楚共王所率的楚軍、終于消除了最後的外部威脅後,他就急不可耐地准備在國內實施‘去群大夫、奪回朝堂控制權’的既定計劃;但這個計劃不出意外地遭到了晉國全體卿士家族的一致、堅決抵制(甚至包括士燮的所在的士氏家族);已經執掌晉國朝堂大權幾十年的卿士們反對將手中掌握的權力全部上交還給國君,最多也就是只交回一部分權力和利益,但晉厲公可不會同意他們的意見;晉國君臣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從鄢陵之戰剛剛結束後,便逐漸顯露于晉國的內部。

眼看自己曾預言過的“若外甯、則必有內患”的不幸情況即將發生,痛苦中的士燮無計可施,只能天天前往士氏(範氏)宗廟中向先祖們祈禱,請求他們保佑自己早點死去:

“君上日漸驕橫奢侈,又意外地戰勝了所有的敵人,這是昊天在故意增加他身上的致命缺陷,我們晉國的禍難就要發作起來了。燮不願意親眼看見災禍的降臨,只有在這裏向憐我、愛我的祖宗們祈禱,請你們讓我快一點死去,不要讓我和範氏被牽扯進這即將到來的禍難之中;要是你們能讓我達成心願的話,那就是我範氏一門的福氣了!”

《左傳.成公十七年》——......‘君驕侈而克敵,天益其疾也,難將作。唯祖宗愛我,祝我速死,無及于難,範氏之福也。’

周簡王十二年(前574年)六月,也就是鄢陵之戰結束後第二年,在長期堅持不懈的誠心祈禱之下,士燮終于得償所願,平安無事地老死在家中,總算得到了善終,也沒看見今後要發生在晉國內部的血腥內讧。

就在臨死之前,士燮還強打起精神,仔細囑咐著將要繼承士氏(範氏)家主之位的兒子士匄,命他發誓嚴守門戶,不得參與今後朝堂上的任何爭鬥,以免給範氏招來禍患;面對父親的臨終囑托,士匄一一應允。

士燮去世之後,他遺下的中軍佐位置出現空缺,晉厲公便命郤氏家主、上軍將郤錡繼任中軍佐;而士匄此後也順利地進入晉國朝堂,擔任新軍佐;原新軍佐郤至則升任爲新軍將。

此時,晉國朝堂八卿的新一屆排名爲——中軍將兼執政大夫栾書、中軍佐郤錡、上軍將荀偃(中行偃)、上軍佐韓厥、下軍將荀罃、下軍佐郤犨、新軍將郤至、新軍佐士匄。

在新一屆晉國四軍八卿中,郤氏家族依舊占有著三席(中軍佐郤錡、下軍佐郤犨、新軍將郤至)。而之前的郤氏,曾經四代出任晉國執政(郤芮、郤縠、郤缺、郤克),四代人中進入卿士行列的也有八人(郤芮、郤縠、郤溱、郤缺、郤克、郤錡、郤至、郤犨)。

郤氏在晉國百年經營,樹大根深、黨羽衆多,擁有的財富和權力都無與倫比,幾乎達到了“富半公室,家半三軍”的程度;就連當年以趙盾爲代表的自趙氏大宗,都無法和郤氏相提並論。而趙氏大宗被消滅後,晉國目前的卿士家族中,地盤最大、實力最強的卿族,就屬郤氏爲尊了。

士燮的中軍佐之位被上軍將郤錡按朝堂順序接任後,郤氏的權勢更高,郤錡的中軍佐距離晉國執政(栾書的中軍將)也只有一步之遙;如果情況一切正常的話,郤錡將在數年後,接替或退休、或去世(甚至是被晉厲公打擊奪權)的現任晉國執政栾書,成爲郤氏家族曆史上的第五位晉國執政。

而郤氏家族的興盛和強大,不但遭到了晉厲公本人的忌憚和警惕,就是想要穩固家族勢力、同時挑起國君和其他卿士家族內讧的中軍將栾書,同樣保持著嚴重的關注和萬分的警惕;鄢陵之戰中,時任新軍佐郤至沒有聽從中軍元帥(就是栾書自己)‘穩固待援、徐徐進攻’的命令,而是獨自出擊並大勝當面的楚軍,雖然增加了郤氏在晉國國內的影響力,但同時也使得身爲中軍元帥的栾書大丟臉面,乃至忌恨勢力大漲的郤氏。

所以,在率軍從鄢陵回國之後,警惕心極重的栾書就想采取措施報複郤氏,乃至設計除掉在栾氏身後緊緊追趕、馬上就要超越甚至取代自己家族地位地位的郤氏。

栾、郤兩家,其實都是晉國公室旁支別立氏家而來的卿族,晉國目前與國君源出一脈的卿族,主要就是栾、郤、韓三家(另外還有祁氏、羊舌氏等地位低一點的大夫家,也是晉公室別支);按道理,同屬公室別支的栾氏和郤氏不應該內部發起內讧,但栾書私心作祟,想要禍水東引,讓晉厲公與郤氏之間因爲爭奪權力而自相殘殺,以便自己得利。

而郤氏又不知收斂,不但得罪了其他卿士,還讓國君也開始猜忌、提防自己家族;最後,晉國的內讧還是讓國家宗廟受到傷害;晉公室最終被異姓卿士所取代的隱患,從栾書開始設計消滅郤氏之時,就顯露無疑了。

原本晉厲公從鄢陵回國之後,所制定的“收權、定政”的第一目標,就是執掌晉國軍政大權大權的中軍將兼執政大夫——栾書,栾氏的權力將被晉厲公一步一步收回;栾書如果知趣的話,晉厲公倒是不會對他怎麽樣,只是將其手中的權力全部收回,然後讓他退出朝堂、回家養老便罷了。

但栾書出仕數十年,從下軍佐一直做到了中軍將,其心思缜密、老奸巨猾,當然明白晉厲公的收權計劃針對的是誰;因此,栾書一面與晉厲公全力周旋,分散其對栾氏家族的注意力,一面則爭取將禍水引到其他卿士家族頭上去。而栾書的目標,自然就是諸卿中風頭正勁、勢力最強的郤氏家族。

這就是栾書想盡了辦法,要借晉厲公之手,鏟除原本就和栾氏有過節和矛盾的郤氏,同時又達到讓晉厲公因枉殺大臣而失去國內人心、最終自取滅亡,從而保全栾氏家族的終極目的。

此後,爲了轉移晉厲公的“奪權”第一目標,打擊潛在的政敵(其實都已經很明顯了),老謀深算的栾書經過了一系列的仔細策劃,又精心布置了一環接一環的高深圈套,讓自我膨脹的晉厲公在不知不覺中,將收權打擊的第一對象,成功地轉移到了郤氏的頭上;而具體的經過,則如下所示——

爲了嫁禍郤氏、維護栾氏的安全,栾書先在私下裏找到在鄢陵之戰中被晉軍俘獲的楚國王子公子茷,以“釋放其回國”爲條件,唆使他在接受晉厲公的召見時,構陷、中傷郤氏家族;而爲了早日回國,于是公子茷在拜見晉厲公時,按照栾書的吩咐,煞有介事地說:

“當初鄢陵之戰,我們寡君(指楚共王)是被貴國的新軍將(即郤至,當時還是新軍佐)的主動出擊所引誘,兩國這才打起來的。我當時還聽說,新軍將之所以這麽著急的進攻我軍,就是想趁機引起戰場上的大亂,以使貴國陣中出現不測之事(暗指晉厲公或許會因此而陣亡、或被俘);事後,他們(指郤氏)再到雒邑去迎公孫周(晉文公玄孫、晉厲公遠房族侄)回國,繼承君位,以此立下擁立之功。”

晉厲公再怎麽剛愎自用、驕傲自大,也還是有一定的作爲、四方征戰大獲全勝的強勢國君,不是那些庸碌昏聩的無能之輩,基本的治國用人素質一點都不差,自然不會僅憑著公子茷這個俘虜的一番話,就對國家的卿士直接下手。

但當時在鄢陵戰場上,晉厲公確確實實是看見過郤至和楚共王的使者有過深切的接觸,接受了戰場禮物,並向楚共王的車駕行禮,後來郤至又放棄了追擊潰逃中的鄭成公座車;這些事情,不得不讓晉厲公對郤至(郤氏家族)這麽做的真實用意起了懷疑,想要搞清楚其中的原因。

而爲了釋疑,晉厲公便召見執政栾書前來,詢問他對這件事的看法和建議;這正是栾書心中所期待的結果。

來到公宮中的栾書自然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等晉厲公轉述完公子茷的話後,栾書才“大驚失色”地回答說:

“君上所說的這些,很有可能是真的啊!當時的戰況那麽危急,新軍將(郤至)還是一副不怕死的樣子,主動向楚軍發起進攻;而作戰中,他幾次下車、脫了頭盔向對面的楚君致敬,又接受了楚君所贈送的禮物,並在戰場上和楚國的使者東拉西扯地說了半天閑話,這事實在很蹊跷。後來,新軍將又故意放跑了鄭伯,沒有將其直接俘獲,也不知什麽原因。

當初,我們准備伐鄭時,曾事先向齊、魯、衛三國發出邀請,還遣使請他們一同出兵;可三國軍隊直到大戰結束後才姗姗來遲,沒有起到一點作用;我事後聽說,是新軍將故意授意出使三國的使者(指出使三國的時任新軍將、郤至之叔郤犨;此時郤犨已經升爲下軍佐;當時栾書之子栾魇也是出使的使者,栾書故意這麽說,是撇開自己家族的責任,將矛頭引向郤氏),要延緩三國的出兵,使國君您單獨率軍和楚、鄭聯軍作戰,因此處于危險的境地中。

不過,這些事情都是沒有確鑿的證據,還不能證明新軍將(郤氏)確實是要謀害國君、迎立公孫周回國的;下臣實在不敢妄言其他,既然公子茷對您說新軍將要讓您陷于危難境地、以便擁立公孫周繼位,那麽您不妨趁著這次向天子獻捷的機會(春秋禮儀,諸侯進行戰爭獲勝之後,都要派出獻捷使者去雒邑王都向天子奏捷,並獻上所獲的戰利品和俘虜,以示尊崇王室),以新軍將爲獻捷的使者,派他前往雒邑拜見天子;您可以暗中派人觀察他在雒邑時是否私下接觸了公孫周,以及有否密談擁立之事,再圖後續。”

晉厲公不覺有異,對栾書的建議很滿意,因此便下令讓郤至擔任‘獻捷使者’,帶著鄢陵之戰中獲得的戰利品和俘虜,前往雒邑,向周天子奏捷。

至于齊魯衛三國出兵延緩之事,並不是栾書打擊郤氏計劃的重點,而只是一個幌子;栾書真正的意圖,是轉移晉厲公的視線,讓他關注郤至到雒邑後,是否與在王都的公孫周私下會面交談,乃至做進一步的勾連。

栾書唯恐郤至到了雒邑卻不去拜見公孫周,那麽自己的計劃就要落空,因此他偷偷讓自己的心腹以晉國使臣的身份提前趕到雒邑,先拜會了公孫周,建議他說:

“新軍將郤至,自入仕以來屢立戰功、忠勤國事,將來一定前途無量,更上層樓;此次他作爲‘獻捷使者’來王都向天子奏捷,就是國君要重用他的先兆;公孫您是公室的英才,又在王都侍奉天子,也對晉國大有貢獻;您這次一定要見一見新軍將,相互熟悉一下,將來您如果要返回晉國的話,與新軍佐交好對您是大有裨益的!”

公孫周此時尚不滿十四歲,年幼天真,不知道這都是栾書那個老狐狸的算計和陷阱,根本沒多想,于是滿口答應下來,並在郤至來到雒邑之後,主動發出邀請,請郤至恰來會面、交談。

而郤至對此也沒有在意,在按儀制向周天子完成“告捷”儀式之後,便依照臣子拜見公室子弟的禮節,親自上門去拜見公孫周;兩人在公孫周的私宅中交談了很久,彼此對對方都是禮敬、尊崇有加,會談的氣氛很是融洽。

但讓郤至和公孫周沒想到的是,這一切全都被晉厲公暗中派出監視他們的人全看在了眼裏;事後,監視者又向晉厲公做了詳細的彙報(還有添油加醋)。而晉厲公聽到郤至到雒邑後果真去拜見了公孫周,彼此還詳談了許久的回奏後,當即勃然大怒,認定郤至與公孫周勾結頗深,的確有廢立之心;從此,晉厲公開始對郤至動了殺機,乃至要對郤氏家族下手。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郤氏家族大難的開始了。

0 阅读: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