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卿心君悅
嚴黨倒台,大明朝進入清流一家獨大的局面。
然而,看似平靜如水的朝局,實際上仍有暗流在水下湧動。
只要涉及到權力,圍繞權力而展開的爭奪就永遠不會停止,畢竟權力決定了資源與利益的優先獲取。
在一段時期內,總會有一種矛盾占主導地位,或是外部矛盾,或是內部矛盾……
每當外部矛盾消失,內部矛盾往往就會逐漸占據主導,反之亦然。而當時的朝局亦是如此,嚴黨倒後,清流的矛盾從一致對外,轉向了內部的權力紛爭。
這一點,在高拱當衆向徐階發難一事上,就體現的淋漓盡致。
比“不粘鍋”更勝一籌的徐階自從接任內閣首輔,徐階差點對嚴嵩産生惺惺相惜的理解感,在他看來,這個“當家”的活,壓根就不是人幹的。
國庫一分錢都沒有,可需要錢的地方卻多如牛毛,戰事軍需、官員欠俸、災民救濟等等都等著用錢。
學嚴黨撈錢吧,嘉靖是高興了,可他徐階就晚節不保了,在裕王那裏也會被拉進黑名單,這種找死又“埋汰”的事,他徐階可不會幹;不撈錢吧,戰事、官員、百姓,哪一關都過不去,弄不好還得落個誤國誤國的罪名。
在這種情況下,以徐階爲首的清流,再次策動禦史上疏,說動嘉靖誅殺嚴世藩等嚴黨核心人物,抄沒其家財充歸國庫,緩解巨額虧空。
錢是有了,如何分配又成了擺在徐階面前的難題。
嘉靖的心思,徐階清楚。
從嘉靖把他兒子徐璠調到工部侍郎的位置上,徐階就知道,嘉靖這是在提醒他,修宮觀的活得抓緊了,不然第一個受責難的就是他兒子。
可問題是,那麽多雙眼睛盯著這筆錢,他徐階但凡表現出一點傾向于優先給嘉靖修殿宇,立刻就會被扣上“逢迎聖意,是非不明”的帽子,成爲衆矢之的,官聲、威望、清名都會因此受損。
難是難,可徐階畢竟是徐階,能夠教出堪稱“不粘鍋”的徒弟趙貞吉,其甩鍋撇責的本事絕對一流。
盤算一番之後,徐階想出了“兩步走”的應對策略:
第一步:將內閣的內部會議,擴大爲與各部合議,讓時任戶部尚書的趙貞吉與工部侍郎徐璠一同參與議事。
好處是:
①多了一層護身符。
無論商議出怎樣的方案,那也是內閣與六部所有人的意見,而不是他徐階一言堂的結果,這樣一來就算嘉靖不滿意,受責難也不會是他徐階一人,有責任大家一起擔。
同時,礙于“民心所向”,嘉靖多少也會有些顧忌。
②多了兩個盟友。
內閣目前只有三個人,徐階、李春芳、高拱。
李春芳是出了名的“甘草次相”,爲官之道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從不攬活也盡力不幹活,凡事都讓徐階作主,所以徐階從不擔心李春芳會對他有什麽說法。
可高拱不同。
高拱與徐階一樣,是裕王一派的核心人物,地位與資曆僅次于徐階。雖爲一派,但嚴黨倒台之後,二人上下級的矛盾愈演愈烈——高拱的目標是內閣首輔的位置。
高拱表面上對徐階十分敬重,恪守下屬的規矩,可私底下卻對徐階的某些做法不盡認同,覺得徐階太過圓滑世故,缺乏擔當,這一點,從之前高拱在裕王府,質疑爲何嚴嵩敢在禦前顛倒黑白,要抓齊大柱,徐階卻連聲都不敢吱一事就能看出。
這裏涉及到一個問題:
當初,因爲浙江貪墨案,爲了敲打兩方勢力,同時保持平衡,嘉靖將嚴世藩、高拱、張居正三人一同逐閣。
如今嚴黨倒台,按理說高拱與張居正都該回歸內閣,可偏偏只有高拱回歸,卻不見張居正的身影。
顯然,這是嘉靖有意安排的。
至于原因,也很簡單:
嘉靖清楚,清流看似和諧,實則從來都不是鐵板一塊,徐高張三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而安排高拱回閣,便是嘉靖的帝王之術——用高拱來掣肘徐階,就像當初用徐階來掣肘嚴嵩一樣,避免發生一人專權獨大的情況。
至于張居正,那是嘉靖留給他兒子裕王的。
對于張居正一心推行新政的想法,嘉靖心知肚明,不過他在位的時候是不可能了,所以他特意暫時邊緣化張居正,把其留給裕王,等裕王繼位之後,如果想推行新政,自然就會重用張居正。
也就是說,如今能對徐階構成威脅的人,只有高拱,有資格對徐階提出質疑的人,也只有高拱。
而徐階心裏清楚,內閣與六部商議的方案,不可能以工部爲主,這就意味著方案大概率會被嘉靖打回,到那時,難保高拱不會借此發難,質疑他徐階身爲清流領袖,內閣首揆,竟不敢爲天下蒼生一爭。
如今把趙貞吉與徐璠拉進來,無異于多了兩個盟友,既能在必要時刻,替他說出他不能說的話,又能確保一旦高拱發難,能有人分擔火力,替他擋招。
畢竟,以他的身份地位,是不適合與高拱發生正面沖突的,失了身份不說,也丟了體面。
徐階第二步策略則是:以靜制動,明知這樣的方案嘉靖不會滿意,依舊遵循人心,按衆人的意見,將方案呈報給嘉靖,期間不發表任何個人觀點。
這樣做的好處是:
把問題與罵名甩給上面——嘉靖你要是對方案不滿意,你自己要,到時我再順勢幫你解決,反正惡名我不背。
到時修改方案,也有利于保全清名——他徐階不是個只顧谄媚討好領導的人。
果然,方案一經呈報,就被嘉靖拐著彎的駁了回去。
硝煙彌漫的內閣當徐階帶著票擬回到內閣值房時,早已等候多時的衆人都站了起來,目光瞬間聚焦在了徐階的身上。
是批了,還是沒批,所有人都等著徐階給出答案,可從進門起,徐階始終沉默不語。
于是,心急的高拱率先發問了:
“閣老,皇上沒讓司禮監批紅?”
官場的一切都是有規矩的,上級沒發言,或是沒有上級的暗示,作爲下屬是不能越級發表言論的。而高拱直接越過次輔李春芳第一個發問,顯然是不合規矩的,這也側面表明了兩點:
一是,李春芳在內閣的話語權與威信並不高(這其實是“甘草次輔”樂見其成的);二是,高拱壓根就沒把李春芳這個上司放在眼裏。
換句話說,新一界內閣班底,李春芳名義上排名第二,而真正的“二把手”卻是高拱。也因此,對于高拱的搶先發問,在場的所有人都習以爲常,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見徐階只歎氣不回應,高拱更急了,追問道:
“徐相,京裏京外百官欠俸,南邊北邊戰事軍需,還有好幾個神風的災荒流民,可都急等著用這筆錢呐,到底批了,還是沒批,總得有句話呀。”
注意高拱對徐階的稱呼變化,從“閣老”到“徐相”,後者明顯是“公事公辦”的口吻,也就是說,高拱在從“工作”的角度,強調事情的急迫性,以此“逼”徐階盡快給個說法:
你是首輔,知道事情的緊迫性,都等著這筆錢救急呢,你就別在這兒玩深沉了,趕緊給句痛快話吧。
終于,徐階回應了:
“吏部各官的欠俸,兵部所擬的軍饷,還有遭災和征稅過重省份返還百姓賦稅的奏呈,都批了紅。”
明顯的上位者的說話方式:說話只說一半,其余的全靠別人領悟。
聽到徐階的話裏,提到了吏部、兵部、戶部,唯獨沒有工部,高拱立刻意識到,問題出現在了工部的款項上:
“工部給皇上修殿的票擬,還有戶部撥給宮裏用款的票擬,沒有批紅?”
得到徐階肯定的回複後,著急弄清緣由的高拱又問道:
“皇上嫌給宮裏撥的款少了?”
這樣直白的問法,且涉及到嘉靖,謹慎的徐階自然不會輕易接話,只用沉默來回應。
這時,次輔李春芳終于出聲了:
“這兩項沒批紅,前面三項批的紅也等于沒批。”
顯然,李春芳這是在化解尴尬的氣氛。
高拱提問,徐階不接茬,氣氛一時間尬住了,趙貞吉與徐璠不是內閣成員,李春芳不出聲,他們就沒資格開口,所以李春芳不得不接過話茬,否則話題就沒有繼續下去了。
內閣三個人都出聲了,這回趙貞吉可以發言了,而他一上來就將禍水東引到了海瑞身上:
“請問師相,是不是有其他原因,比方那個海瑞,在六心居妄議聖意,引起皇上不悅。”
在禦前,嘉靖因爲海瑞的事已經對裕王有了猜忌,趙貞吉不知道,可徐階清楚,見弟子竟不合時宜的把話題引到了敏感處,立刻出言喝止:
“不要妄自揣測。”
趙貞吉給了個錯誤答案之後,徐璠緊接著登場了:
“說到底,還是撥給宮裏的款確實太少了,父親,能否讓兒子把昨天的話說完。”
徐璠不愧是徐階的兒子,說話真是滴水不漏,謹慎小心。
他沒像高拱那樣,直言是嘉靖“嫌錢少”,而是換了種說辭——“撥少了”,意思看似差不多,實則千差萬別。
“嫌少”,那就是嘉靖不懂事;“撥的少”,那就是內閣與六部不懂事。
這樣一來,即便今天內閣的談話傳到嘉靖的耳朵裏,嘉靖也不會對徐家父子不滿。
徐璠的表現,徐階是滿意的,可有些面子上的事必須做足,以免授人以柄,于是徐階假意不悅的對徐璠說:
“議國事就議國事,什麽父親兒子,這裏是內閣。說了多次,到這裏來你只是工部侍郎。”
當著外人的面,批評自己的兒子,大多都是做給外人看的,要麽是在彰顯公私分明,要麽是借此提醒敲打其他人。
徐階這番話兩者都占,同時也在告訴在場的人,接來下徐璠說的所有話,都是基于工部侍郎的位置與角度,提出的問題也是從本職工作出發,與他徐階毫無關系。
可事實真的如此嗎?
如果沒有徐階的授意,或是沒與徐階提前通過氣,徐璠又怎敢輕易發表意見。說白了,徐璠接下來的話,不過是徐階借兒子的嘴,在提出問題:
“工部替皇上修的那幾座宮都兩年多了,才修了一半。朝天觀和玄都觀的擴建工程,從去年打了地基到今年就一直沒完工。現在又七月了,所需的石材都必須搶在入冬前運到京裏,這次再不撥足了款,工程明年也完不了。工部交代不過去,內閣更交代不過去。昨日我就說了,近千萬的銀子,才給工部一百六十萬兩,又要修宮,又要修觀,所需的材料又必須用大理石、花崗岩和紅木、檀木,怎麽算至少也差一百五十萬。”
這些話,徐階不能說,說了就是有傾向,有傾向就有損清名,畢竟旁邊還有一個虎視眈眈的高拱,所以徐階特意安排兒子徐璠,以工部的角度把問題擺到台面上,他再順勢而爲。這也是他安排徐璠參加會議的原因之一。
同樣的話,有的人能說,有的人不能說,有的人說了是包藏禍心,有的人說了卻是就事論事,歸根到底,位置與處境決定了言論的性質。
這個道理,類似于胡宗憲讓趙貞吉上疏,阻止鄭何二人變賣沈一石家産時說的那段話:“你上疏,不公也爲公,我上疏,無私也有私。”
徐璠話畢,徐階直接把問題抛給了一旁的李春芳:
“李閣老,徐璠的話你怎麽看?”
領導點名了,李春芳不得不表態了。
到了這個級別,大家誰不是人精,李春芳心裏明白,徐階此時把問題甩給他,就是想讓他順著徐璠的話往下說,于是,他順水推舟的提議道:
“要不再仔細算算。看能不能湊那幾項開支裏面,再擠出一百五十萬兩給工部。”
李春芳話音剛落,本就對方案被駁一事就憤憤不平的高拱,立馬跳起來質問:
“錢都在這裏,那你拿個主意,是砍掉百官的欠俸,還是砍掉戰事的軍需,還是讓災區的流民和百姓餓死?”
表態是沒有成本的,出主意卻是要擔責的,李春芳哪裏肯拿這個主意,推诿道:
“我說了,能不能再仔細算算。”
我只說仔細算算,可沒說一定要給,總之拍板做決定的事,別找我,你們商量好了,我附議就行了。
李春芳好歹挂著次輔的頭銜,高拱再不屑也不好揪著人家一個勁的開炮,便將矛頭指向了提出問題的徐璠:
“那你們工部說,砍掉哪一塊給你們。”
徐璠也不是白給的,見高拱把“鍋”扔向了自己,一句話就把問題連帶著責任甩了回去:
“回高大人的話,下官只管負責皇上宮裏的工程,這些當然應該由內閣和戶部斟酌商議。”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只負責從工作的角度提問題,至于問題如何解決,是你們領導層的事,跟我可沒關系。
到此,高拱剛直的一面徹底爆發:
“怎麽斟酌,怎麽商議?國事蜩螗如此,我們還在這裏扯皮。我兼管吏部,外省的不說,京官裏已經有好些人在米行裏賒了半年的糧米,有的還拖欠了房租……更有兵部,俞大猷和戚繼光他們,在福建、廣東天天和倭寇血戰,薊遼總督那邊也是軍情如火。趙大人,你主管戶部,昨天你也說了,一些受災的省份和苛政賦稅的州府,只怕要激起民變呐。現在好了,我們議來議去只爲了一個工部,只爲了修那幾個殿和那幾個道觀。”
“徐相,你老身爲內閣首輔,總要在皇上那裏爭一爭吧,還有我們這些人,身爲大臣的,總應該對得起大明的江山社稷和天下蒼生吧。”
一杆子打倒了所有人,但最主要的還是沖著徐階去的。在高拱看來,徐階身爲首輔,不作爲、不扛事、不敢谏言,一心只顧自保,不顧朝局與百姓。
見高拱向老師發難,趙貞吉不樂意了,于情于理于前途,作爲弟子他這時都得站出來爲老師說話,也因此,不用徐階開口,趙貞吉便反駁道:
“高閣老這話我不盡認同。你怎麽知道徐相就沒有在皇上那裏盡忠進言?說到爭,你高閣老可以去爭,我們都可以去爭。春秋責備賢者,但徐相一個人怎麽擔得起大明的江山。”
言外之意:你高拱有能耐,有膽量,不怕得罪嘉靖,你就去爭啊,別在這兒光說不練的。
高拱也不是個怕事的主兒,聽懂了趙貞吉的話外音,立馬反將一軍:
“那就一起擔!我高拱現在就寫奏疏,你趙貞吉也這就寫奏疏,六部九卿,還有那麽多給事中和禦史都可以上疏嘛……筆墨就在這兒,趙大人,我和你帶走上疏,你敢不敢!”
你說我不敢爭?好,那咱倆帶頭爭,你別躲在背後放嘴炮。
這個時候,趙貞吉當然不能認慫,即便不想,也得硬著頭皮頂上去:
“只要于事有補,你高大人憂國,我跟上就是。”
高拱發難,本就在徐階的意料之中,也是爲了避免與高拱發生正面沖突,徐階才特意安排趙貞吉與徐璠參與內閣會議。
因此,剛才趙貞吉與高拱針鋒相對的時候,徐階一直冷眼旁觀,可如今兩人竟吵到了要上疏的地步,徐階不得不打斷爭執:
“不是負氣的時候,眼下誰都不能上疏,一句話也不能說。”
隨後,面對高拱不服氣的反問,徐階給出了一個無法反駁的理由:爲了我大明的千秋萬代。緊接著又緩緩道出了禦前發生的三件事:
①嘉靖命裕王將海瑞提的字抄寫刻匾(嘉靖猜忌裕王了,我們再上疏對裕王更不利)
②馮保被逐出裕王府(知道我爲啥沒敢爭了吧,嘉靖連孫子都“打了”,我要是再爭,就動了大明朝的根基)
③上午奏對,嘉靖犯了兩次病(嘉靖現在身體不好,要是被我們氣死了,咱們的九族都得去地下報道了)
話到此處,高拱還能說什麽,只能聽從徐階結論性的安排:
“這幾天通告各部,約束屬吏,大家皆要以國事爲重,不許上疏,更不許私下妄議朝事。”
同時,已經發揮完作用的趙貞吉與徐璠,也被徐階扔回了各自的部門。
結語爲啥趙貞吉號稱“不粘鍋”,這下懂了吧,師承一脈的結果。
論撈錢,徐階不如嚴嵩,可論甩鍋撇責的本事,徐階基本無人能敵。
爲了化解高拱發難,爲了保全自己的清名,爲了將責任撇幹淨,連親生兒子與關門弟子都成了徐階的“工具人”,一個負責“做惡人”,一個在前方沖鋒陷陣,他只需要作壁上觀,一會兒裝下無辜,一會兒充當下和事老的角色。總之,他徐階必須是大明朝最清的“清流”。
卿心君悅,讀別人的故事,過自己的日子。用文字溫暖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