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轼:大地上萬物潔淨,惬意自由,何時能做個農人?丨周末讀詩

新京報書評周刊 2024-03-09 15:20:25

公元1078年,宋神宗元年,是年春,徐州大旱,時任太守的蘇轼,率衆赴城東二十裏,在石潭舉行求雨儀式。

得雨之後,複率吏民往石潭謝雨,一路鼓樂相隨,沿途經行之處,村人爭看,不勝歡喜,鳥獸蟲魚,草樹沙塵,無不喜氣洋溢。

魚鳥知得雨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遊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

撰文 | 三書

一首真正的農村詞

明 陶泓《平林暮歸圖》

《浣溪沙·徐門石潭謝雨道上作五首》

(宋)蘇轼

其一

照日深紅暖見魚,連溪綠暗晚藏烏。黃童白叟聚睢盱。

麋鹿逢人雖未慣,猿猱聞鼓不須呼。歸家說與采桑姑。

這組詞別的抄本題後還有十七個字:“潭在城東二十裏,常與泗水增減清濁相應”。泗水源出山東,流經徐州入淮河,後改道入運河。

徐州自古多天災,不是旱就是澇。蘇轼出任徐州太守的第一年,即熙甯十年(1077),據史料記載,是年七月,黃河決口,徐州遭遇特大洪災,蘇轼親臨城上,率衆抗洪。洪水才退不久,翌年春,徐州又遭大旱,蘇轼在《徐州祈雨青祠》文中,憂心忡忡:“水未落而旱已成,冬無雪而春不雨,煙塵蓬勃,草木焦然......”

當地百姓傳說石潭中有龍,以長繩系虎頭投水中,可激怒龍,龍怒則降雨。蘇轼聽信了這一傳說,親率吏民前往石潭祈雨,並作《起伏龍行》紀事,詩中有描寫旱情的句子:“東方久旱千裏赤,三月行人口生土。”不管迷信與否,奏效就行,祈雨後不久,果然得雨,旱象解除,入夏豐收在望,舉城歡喜,蘇轼又率衆赴石潭“謝雨”,《浣溪沙》組詞,即作于道中。

這組詞寫路上所見農村風物民情,不用典,不修辭,語言樸素,感情真摯,鄉土氣息撲面而來。在蘇轼之前,文人詞屬于“豔科”,沒有真正寫農村的詞,偶或有寫到田園風光的,也不過片言只語,僅作點綴,詞中樵夫漁父也不是真正的農民,而是隱士的化身。只有在蘇轼這組詞裏,我們才看見了真正的農村。

先來看第一首。紅日,遊魚,綠樹,烏鴉,黃童,白叟,麋鹿,猿猱,采桑姑,這麽多可愛的鄉間風物,一一展現在眼前,令人目不暇接。已是初夏,夕陽倒映在石潭,把潭水染得紅暖,水中魚兒遊弋。寫魚和水,實則是寫雨,因爲就在不久前,赤地煙塵,草木焦然,大旱造成噩夢般的氣氛,如今天降甘霖,潭水多麽明媚,遊魚多麽歡快!

環顧潭周,連溪綠暗,樹蔭深處時聞烏啼,黃發兒童,白須老叟,皆熙然而樂。“照日深紅暖見魚,連溪綠暗晚藏烏。黃童白叟聚睢盱。”詩人心裏喜悅,所見皆明麗,多姿多彩,三個句子裏的顔色,紅綠黃白,雜糅可愛。

下片更原生態,謝雨現場竟然撞見麋鹿,還有歡慶的鼓聲引來猿猴,野生動物都被盛大的喜樂氣氛感召而來。使君與民同樂,“歸家說與采桑姑”,他已看見這些在石潭觀看謝雨儀式的村人,回家之後定將把這一切說與采桑姑的。

天真爛漫的村女們

明 仇英《耕織圖冊》

《浣溪沙·徐門石潭謝雨道上作五首》

(宋)蘇轼

其二

旋抹紅妝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籬門。相挨踏破茜羅裙。

老幼扶攜收麥社,烏鸢翔舞賽神村。道逢醉叟臥黃昏。

聽說太守路過,村女慌忙打扮整裝,又興奮,又緊張,與女伴們三三五五,候在臨街棘籬門前,爭看太守,挨挨擠擠,簡直把彼此的紅羅裙都要踏破了。我們讀上片三句,村女們在看使君,不知使君更在看她們,他比她們還看得更細。

地方長官出行,即便不清塵避道,也會驚動村民,何況蘇轼知徐州期間,體恤民情,有過抗洪功績,值此謝雨之喜,風光又如此明媚,村人怎能不爭看呢?萬民擁觀,蘇轼在這裏只寫村女,她們天真爛漫,熱情羞澀,也許紅妝抹得土氣,但那土氣,在詩人眼裏都是人間風景。

“老幼扶攜收麥社,烏鸢翔舞賽神村。”下片寫百姓得雨之後,在土地祠舉辦迎神賽會,祭祀感恩,也借祠前空場打麥。這是大麥成熟的季節,後面一首詞寫到“簌簌衣巾落棗花”,我們讀過唐代李颀的《送陳章甫》,詩開始就說:“四月南風大麥黃,棗花未落桐葉長。”同在黃河流域,此時棗花飄落,可知謝雨應在四五月間,大麥已經豐收。

末句從狂歡場面淡出,“道逢醉叟臥黃昏”,日色將暮,一位老人醉臥道旁,以天地爲衾枕,物我兩忘。此詞以村女紅妝茜裙出場,接著土地祠前慶豐收,迎神賽會,祭祀肴馔豐盛,烏鴉成群盤旋,寫場景極繁華,極鋪張,最後閑來一筆,似不經意,尤堪回味。

聞到了泥土的芬芳

溥儒《荒寒野牧圖》

《浣溪沙·徐門石潭謝雨道上作五首》

(宋)蘇轼

其四

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缫車。牛衣古柳賣黃瓜。

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

村子裏很靜,好像沒有人似的,聽得見棗花簌簌飄落,落在衣衫上,落在頭巾上。

綠樹掩映,村南村北,一片缫車聲,家家都在忙著煮繭缫絲。這是從前農村的光景,初夏晝長人靜。不像現在,繁忙只是繁忙,忙得暈頭轉向,農業時代的繁忙,卻可以是簡靜,可以是德性,農人過的生活,如次第花開,歲序裏自有一種安穩。

最古樸的,莫過于賣瓜老農的吆喝聲。“牛衣古柳賣黃瓜”,單是這些字排在一起,便叫人悠然思古,起羲皇上人之想,再看那老農身穿粗布衣裳,歇在柳樹蔭下,一聲聲叫賣,黃瓜剛下來,水嫩水嫩,皆得了好雨的滋潤。

使君邊走邊看,不覺日已晌午,路長酒困,口渴思茶,見前面不遠,有一戶人家,于是騎馬過去,“敲門試問野人家”。“野”字,是說人家在野外,這個字帶勁,振人精神。尤其現在,見慣了人造的東西,我們轉而懷念原生態,風景也愛那荒野的。

與漫長到不可想象的原始生態相比,現代文明只是新近出現的症候,對于人類來說,文明發展愈快,就愈不知所措,因爲我們本質上仍是萬億年前的幻影,這就是爲什麽曠野、原野、野生動物、野蠻以及一切野味的詞會立即激發我們內在的力量與渴望。

我原本是個農人

清 胡桂《柳蔭農村圖》

《浣溪沙·徐門石潭謝雨道上作五首》

(宋)蘇轼

其五

軟草平莎過雨新,輕沙走馬路無塵。何時收拾耦耕身。

日暖桑麻光似潑,風來蒿艾氣如薰。使君元是此中人。

蘇轼說:“我原本是個農人。”我原本也是個農人,現在和將來,或許不能種地,也依然是個農人。農業爲諸德之本,農人是人的本色。

“使君元是此中人”,這句若單獨看,或僅在這首詞裏看,會以爲蘇轼只不過和很多文人一樣,歌詠一下田園生活,即此羨羨閑逸,表態似的宣稱自己要歸隱。但這是組詞,我們一路讀下來,到最後這句,就不會覺得是套話,蘇轼不是隨便說說,他是真心喜歡農村,也真心想做個農人。

這種心情更像本能,蘇轼曾不止一次流露過,例如在黃州開荒墾地,且作詩曰:“我雖窮苦不如人,要亦自是民之一。”又如贈叔丈人王慶源的詩,其中也說:“吏民莫作長官看,我是識字耕田夫。”無論在哪裏,他都這般與齊民爲伍,所以才能與人世無隔,才能隨處自在喜樂。

軟草平莎,輕沙走馬,雨後空氣清新,大地上萬物潔淨,惬意而自由的感覺令他思省:何時收拾耦耕身?離開仕途,回到簡單的事物中間,做個農人,種植糧食和蔬菜,這才應該。“收拾”一詞甚好,人對于自身要有這樣的觀照。關于身體,我們知之甚少,觀照更少,爲主爲仆,糊裏糊塗。

天氣這樣好,“日暖桑麻光似潑,風來蒿艾氣如薰”,陽光朗照,萬物生長,桑麻烏油油地綠,南風吹拂,野蒿艾香氣如熏,再次令他憬悟:“使君元是此中人”!

最後一句,最後一首詞,勿等閑視之。謝雨是敬畏天地,往返石潭道中所見,是見衆生見萬物,然後見自己。我是誰?我想要在世上得到什麽?我究竟在尋找什麽?這些問題,在最後一首詞裏,已有了答案。

那爲什麽不歸隱,做一個農人?我也常常問自己。走遍千山萬水,無論在哪裏,哪怕在城市的人行道上看見野草,在建築工地旁邊看到泥土,我也會當下了知我原是此中人,它們是我童年的好朋友,是我在大地上的親人。也許離開是爲了歸來,我們尋尋覓覓,轟轟烈烈,冷冷清清,最終都會發現其實哪兒也沒去,就好像玩一場迷失的遊戲,通過迷失看看能不能找回自己。

回到村裏,我仍是那個幼年的我,與村人寒暄問答,或田間地頭閑話,在一種親情與敬意裏,並無人世與歲月阻隔。村人都說我沒變,總是我原來的樣子,有的還開玩笑說我怎麽也不洋氣,也不開車,也不描眼畫眉(慚愧,我其實是畫了眉的)。某年回老家,正值秋忙,我穿了件舊藍布衣裳,和父母一起在地裏收玉米,扛擡裝玉米棒的麻袋,老村長見了啧啧稱贊:“這娃真是好,能上能下!”我一直記得他的目光,在聽過的所有誇贊中,我覺得這句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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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書

版本:天喜文化·天地出版社 2023年4月

本文爲獨家原創內容。作者:三書;編輯:張進;校對:盧茜。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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