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故事:狐仙奇緣

小人書來了 2023-06-04 18:23:32

十八歲的張鴻漸,是永平郡裏有名的讀書人。當時,盧龍縣的趙縣令又貪婪又凶殘,老百姓深受其苦。有個範生被他用棍棒活活打死了,範生的同學爲他鳴不平,准備到巡撫那裏去告趙縣令,求張鴻漸給寫張狀紙,並邀他一同來打這個官司。

張鴻漸同意了。張妻方氏,美貌又賢惠,她聽說了這件事,便勸告張鴻漸說:“大凡秀才做事,可以一塊兒成功,但不能一起失敗。成功了則人人都要爭頭功,失敗了就紛紛逃避,不能團結起來。如今是個權勢的世界,是非曲直難以用公理定論,你孤單一人,一旦有翻覆,急難時誰來救你!”張鴻漸信服她的話,感到後悔,于是婉言謝絕了各位書生,只是給他們寫了狀子的草稿。書生們告上去,巡撫審訊了一回,判斷不出誰是誰非。趙縣令拿出一大筆錢賄賂了審案的長官,給這些書生判了個結黨的罪名,把他們抓了起來,又追查寫狀子的人。

張鴻漸害怕了,就從家裏逃了出來。到了陝西鳳翔境內,路費花光了。天已經黑了,他在曠野裏走來走去,不知道去哪裏好。突然看見前邊有一個小村子,便趕快跑了過去。有個老太太正出來關門,看見張鴻漸,問他想幹什麽,張鴻漸把實情告訴了她。老太太說:“留你吃飯、住宿都是小事,只是家裏沒有男人,不便留你。”張鴻漸說:“我也不敢有什麽奢望,只求允許我在門裏頭借住一宿,能夠躲避虎狼也就足夠了。”老太太才讓他進來,關了門,給了他一個草墊子,囑咐道:“我可憐你無處可去,私自留你住在這裏,天亮前你就得趕快離開,恐怕我家小姐聽說了要怪罪我。”老太太走了,張鴻漸靠著牆壁打盹。忽然一陣燈籠光閃亮,只見老太太引著一位女郎出來。張鴻漸急忙躲到暗處,偷偷看去,女郎是一位二十歲左右的美人。女郎走到門口,看見草墊子,問老太太是怎麽回事,老太太如實回答了。女郎生氣地說:“一家子都是柔弱女子,怎麽能收留來曆不明的男人!”隨即問:“那人去哪兒了?”張鴻漸害怕了,出來跪伏在台階下。女郎仔細地盤問了他的籍貫姓名,臉色稍稍緩和了,說:“幸虧是知書識禮的人,留下也沒關系。可是,這老奴竟然不來報告一聲,這樣隨隨便便,哪裏是招待君子的禮節!”于是,叫老太太引客人進屋。不一會兒,便擺上了精美潔淨的酒食,飯後又拿出繡花錦被,鋪好床。張鴻漸心中十分感激,于是私下打聽女郎的姓氏。老太太說:“我家姓施,老爺、太太都去世了,只剩下三個女兒。剛才見到的,是大小姐舜華。”老太太走了。張鴻漸看見桌上有部《南華經注》,就拿來放在枕頭上,趴在床上翻閱。忽然,舜華推門進來。張鴻漸放下書,慌忙找鞋帽,准備迎接。舜華走到床邊按他坐下,說:“不用起來,不用起來!”于是靠著床坐下來,羞澀地說:“我看你是個風流才子,想把這個家托付給你,所以不避嫌疑,自己向你提出來。你不會因此看不起我,拒絕我吧?”張鴻漸驚慌得不知說什麽好,只是說:“實不相瞞,我家裏已經有妻子了。”舜華笑著說:“這也看出你是個老實人,不過這沒關系。既然你不嫌棄我,明天我就請媒人來。”說完,就要走。張鴻漸探起身拉住她,她也就留下了。第二天天不亮,舜華就起來了,送給張鴻漸一些銀子,說:“你拿去做遊玩的費用吧。到了晚上,你要晚點兒來,免得被別人看見。”張鴻漸按照她的吩咐,每天早出晚歸,這樣過了半年。一天,張鴻漸回來得很早,到了那個地方,村莊、房屋全都沒有了,他十分驚異。正徘徊不定時,聽到老太太說:“怎麽回來得這麽早!”一轉眼間,院落就出來了,和往常一樣,自己也已經在屋子中了,于是,他更加驚異。舜華從裏間走出來,笑著說:“你懷疑我了吧?實話對你說:我是狐仙,與你有前世的姻緣。如果你一定要見怪,那麽我們馬上分手吧。”張鴻漸貪戀她的美貌,也就安心地留了下來。晚上,張鴻漸對舜華說:“你既是仙人,千裏路程也能一口氣走到吧。我離開家三年了,一直惦念我的妻子和孩子,你能帶我回一趟家嗎?”舜華聽了好像不太高興,說:“從夫妻之情來說,我自信對你一往情深。可是,你守著我卻想著別人,可見你對我的恩愛,都是假的!”張鴻漸道歉說:“你怎麽這樣說!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義。’以後,我回了家,想念你的時候,也會像今天我想念她一樣啊。如果我是個得新忘舊的人,你愛我什麽呢?”舜華才笑著說:“我的心胸很狹窄,于我,希望你永遠不忘;于別人,希望你忘了她。然而你想暫時回家一趟,又有什麽難的,你的家就在眼前啊。”

舜華于是拉起他的袖子走出門去,只見道路昏暗,張鴻漸畏畏縮縮不敢往前走。舜華拉著他走,不一會兒,說:“到了。你回去吧,我先走了。”張鴻漸停下來細細辨認,果然看見家門。他從倒坍的垣牆中跳進去,見屋中燈燭還亮著。靠上前用兩個手指彈叩窗戶,裏面人問是誰,張鴻漸說自己回來了。屋裏人拿著燈燭打開門,真是妻子方氏。兩人相見,又驚又喜,手拉著手走進床帷。看見兒子睡在床上,感歎道:“我離開時,兒子才有我膝頭那麽高,如今長這麽大了!”夫婦依偎在一起,恍如在夢中。張鴻漸從頭至尾說了出逃後的遭遇。又問到那件官司,才知道那些書生,有的在獄中病死,有的流放遠方,于是更加佩服妻子的遠見。方氏撲到他懷裏,說:“你有了漂亮的新夫人,想來不會再惦記我這個終日哭泣、孤苦伶丁的人了吧!”張鴻漸說:“不惦記你,怎麽會回來呢?我和她雖說感情很好,但終究不是同類,只是她的恩義難忘罷了。”方氏說:“你以爲我是誰?”張鴻漸仔細一看,竟然不是方氏,而是舜華。用手去摸兒子,卻是一個消暑用的竹夫人。張鴻漸非常慚愧,說不出一句話。舜華說:“你的心我算知道了!本應該自此分別,所幸你還未忘掉我的恩情,勉強還可以贖你的罪。”過了兩三天,舜華忽然說:“我想一廂情願地癡戀著你這個人,終究沒什麽意思。你天天抱怨我不送你,今天正好我要去京城,順便可以送你回去。”于是從床頭上拿過竹夫人,兩人一起跨上去,讓張鴻漸閉上眼睛,張鴻漸只覺離地不遠,風聲飕飕。不多時,就落到了地面。舜華說:“我們從此分別吧。”張鴻漸剛要和她約定再見的日子,舜華就已經走得看不見了。張鴻漸失望地站了一會兒,就聽見村中有狗叫聲,模模糊糊看見樹木房屋,都是故鄉的景物,便順著路向家走。跳過院牆,再敲門,一切和上次一樣。方氏驚醒了爬起來,卻不相信是丈夫回來了,隔門盤問確實,才點上燈,嗚咽著出來迎接。一見面,方氏便哭得擡不起頭來。張鴻漸還在懷疑是舜華戲弄他,又看見床上躺著一個孩子,像那天一樣,于是笑著說:“你把竹夫人又帶來了?”方氏一聽莫名其妙,生氣地說:“我盼望你回來,度日如年,枕頭上的淚痕還在。剛剛相見,你卻沒有一點兒悲傷之情,真不知你長的是一副什麽心腸!”張鴻漸看出她是真的方氏,才拉起她的手流下淚來,詳詳細細向她說明了一切。又問官司的結果,和舜華說的一樣。兩人正相對感慨,忽然聽見門外有腳步聲,問是誰,卻沒人應。原來,鄉裏有個惡少,一直觊觎方氏的美貌,這天晚上他從別的村子回來,遠遠地看見一個人跳牆過去,以爲一定是和方氏來約會的,就尾隨著進來了。惡少甲本來不太認識張鴻漸,只是趴在外面聽。等到方氏連連問外面是誰,他才說:“屋裏是誰?”方氏騙他:“屋裏沒人。”甲說:“我已經聽了半天了,我是來捉奸的。”方氏不得已,告訴他是丈夫回來了。甲說:“張鴻漸這樁大案還沒了結呢,即便是他回來了,也該綁了送官。”方氏苦苦哀求他,甲卻乘機逼她,話愈不堪入耳。張鴻漸怒火中燒,拿著刀直沖出去,一刀剁在甲的頭上。甲倒在地上,還在叫喊,張鴻漸又連剁幾刀,殺死了他。方氏說:“事已至此,你的罪更加重了。你快逃吧,我來頂罪。”張鴻漸說:“大丈夫死就死,怎麽能連累妻子、兒子,而求自己活命!你不要管我了,只要讓這個孩子讀書成才,我死也瞑目了。”天亮後,張鴻漸到縣裏去自首。趙縣令因爲他是朝廷追查的犯人,所以,只微微用了用刑。不久,就由郡縣押解到京城,一路上枷重铐緊,受盡折磨。他們在路上遇到一個女郎騎馬而過,一個老太太拉著馬缰繩,原來是舜華。張鴻漸叫住老太太想說話,一開口眼淚就流下來了。舜華勒馬回來,用手撩開面紗,驚訝地說:“表兄,你怎麽這樣了?”張鴻漸把事情經過大致說了一遍。舜華說:“如果按表兄往日的作爲,我應當掉頭不理你,但我還是不忍心。我家離這兒不遠,也請兩位差官一起過去,我也好多少幫助一點兒路費。”幾個人跟著她走了二三裏路,看見一座山村,樓閣高大整齊。女子下馬走進去,讓老太太開門請客人進去。一會兒,又擺上豐美的酒菜,好像早就准備好了的。又派老太太出去說:“家裏剛好沒有男人,張官人就多勸差官喝幾杯吧,今後路上還要二位多關照呢。已經打發人去張羅幾十兩銀子給張官人做路費,並一起酬謝兩位差官,還沒回來呢。”兩個差官暗自高興,放開量喝酒,不再說趕路的事。天漸晚了,兩個差官全都喝醉了。舜華走出來,用手一指枷鎖,鎖立即開了,拉著張鴻漸共跨一匹馬,像龍一樣飛騰而去。不一會兒,舜華讓他下馬,說:“你就在這兒下吧。我和妹妹有青海之約,因爲你耽誤了一會兒,恐怕她已經等久了。”張鴻漸問:“我們什麽時候再見面?”舜華不答,再問她,她就把張鴻漸推下馬走了。天亮後,張鴻漸打聽這裏是什麽地方,原來是太原縣。于是他到了郡城,租了間屋子以開課教學爲生。化名宮子遷。

張鴻漸在太原住了十年,打聽到官府追捕他的事漸漸放松了,才又慢慢往家裏走。走到村口,不敢馬上進村,等到夜深後才進去。到了家門口,只見院牆又高又厚,再也爬不進去了,只好用馬鞭敲門。過了很久,妻子才出來問是誰。張鴻漸低聲告訴她。方氏高興極了,連忙開門讓他進來,卻大聲呵斥說:“少爺在京城裏錢不夠用,就該早些回來,爲什麽打發你三更半夜地跑回來?”進了屋,兩人互相說了分別後的情況,才知道那兩個差官逃亡在外一直沒回來。他們說話的時候,門簾外面有一個少婦走來走去,張鴻漸問是誰,方氏答:“是兒媳。”問:“兒子呢?”答道:“到省裏趕考還沒回來。”張鴻漸流著淚說:“我在外面顛簸了這麽多年,兒子已經長大成人了,想不到能接續我們家的書香,你也真是熬盡了心血啊!”話沒說完,兒媳已經燙好了酒,做好了飯,滿滿地擺了一桌子。張鴻漸真是喜出望外。張鴻漸在家住了幾天,都是藏在屋裏不敢出門,惟恐別人知道。一天夜裏,他們剛剛躺下,忽然聽見外面人聲嘈雜,有人用力捶打房門。兩人嚇壞了,一齊起來。聽見有人說:“有後門嗎?”他們更加害怕,急忙用門扇代替梯子,送張鴻漸跳牆逃了出去,方氏然後到門口問是幹什麽的,才知道是兒子中舉了,有人來報告的。方氏大喜,非常後悔讓張鴻漸逃跑了,可是再追也來不及了。這天夜裏,張鴻漸在亂樹荒林中奔逃,急不擇路,天亮時,已經困乏到了極點。開始他本來想往西走,一問路上的行人,才知道離去京城的大路不遠了。于是進了一座村子想要賣了衣服換碗飯吃。看到一所大宅門,牆上貼著報喜的條子,近前一看,知道這家姓許,是新中的孝廉。不一會兒,一個老翁從裏面出來,張鴻漸迎上去行禮,說明自己想換碗飯吃。老翁見他文質彬彬,知道他不是那種來騙飯吃的,就請他進去招待他吃飯。老翁又問他要去哪裏,張鴻漸隨口編道:“在京城教書,回家路上遇到了強盜。”老翁就把他留下教自己的小兒子。張鴻漸略略問了老翁的情況,原來是曾在京城做官的,現在告老還鄉了,新舉的孝廉是他的侄子。住了一個多月,孝廉帶了一位和他同榜的舉人回家,說是永平人,姓張,是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張鴻漸因他的家鄉、姓氏都和自己一樣,暗裏懷疑他是自己的兒子,然而縣裏姓張的人很多,他就暫且保持沉默。到了晚上,許孝廉打開行李,拿出一本記載同科舉人的齒錄,張鴻漸急忙借過來仔細翻讀,發現果然是自己的兒子,不由得流下淚來。大家都很吃驚,問他怎麽回事,他才指著上面的名字說:“張鴻漸就是我。”接著,他詳細地講述了自己的經曆。張孝廉抱著父親大哭。許家叔侄在一旁勸慰,兩人才轉悲爲喜。許翁便給幾位大官寫信送禮,爲張鴻漸的官司疏通,父子倆才得以一同回家。方氏自從得了兒子的喜報後,整天因張鴻漸逃亡在外而悲傷,忽然有人說孝廉回來了,她心中更加難過。不一會兒,卻見父子二人一同走進來,驚奇不已,好像丈夫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般,她問清了事情的經過,才同大家一樣悲喜交集。甲的父親看到張鴻漸的兒子中了舉人,也不敢再有報複之心。張鴻漸格外優厚地照顧他,又從頭到尾講述當時的情況,甲父感到很慚愧,于是,兩人成了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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