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電影百年百大經典的榜單中，有且僅有兩部風月片入選，一部是楚原的《愛奴》，另一部則是方令正的——《唐朝豪放女》。

很多人聽說這部影片，都是因爲它敏感到堪稱限制級的尺度，但作爲邵氏晚期風月電影的經典之作，它更像是一部披著風月外衣的女性佳片。

1984年的《唐朝豪放女》改編自著名女詩人魚玄機的生平，但影片中對她的刻畫，卻和曆史上大相徑庭，如此豪放叛逆的女主，內娛是拍不出來的。

曆史上的魚玄機家境貧寒，父親去世以後，母親就帶著她去煙花之地平康裏，給青樓女子洗衣服爲生。

雖然出身不好，但魚玄機天生聰慧，5歲就展露出了超高的作詩天賦，10歲就結識了大文豪溫庭筠。

跟相差32歲的溫庭筠成爲忘年交以後，14那年，魚玄機在其撮合下，嫁給了娶有正妻的李億爲妾。

電影中的魚玄機（夏文汐 飾），想要獨立自主，才主動離開李億。

但曆史上，魚玄機之所以離開，是因爲正妻心生嫉妒容不下她，李億被逼無奈才將其安置在道觀中，說3年後就接她回家。

結果3年未到，李億就帶上正妻遠赴外地當官。

魚玄機心灰意冷，委身道觀終日寫詩，從那句“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就足以感受她當時的哀怨。

所以，曆史上的魚玄機並不獨立，也不豪放，她在電影中覺醒的女性獨立意識，不過是編劇兼導演的方令正所賦予的。

方令正有英國留學的經曆，深受女性思想的影響，所以在創作處女作時，就有意打造出一個“我只屬于我自己”的女性形象。

這一點，從影片開頭的“棄夫”戲中就能看出。

區別于曆史上的棄婦形象，電影中的魚玄機一出場，就抛棄了丈夫，放著衣食無憂的富家小妾不做，帶著貼身婢女綠翹，執意去做女道士。

理由不爲其他，只是想做一個獨立自主的女人。

可道觀也並非清靜無爲的修行聖地，觀主要求她謹遵五戒，自己卻爲了錢財趨炎附勢，還幫權貴們煉制春宮之藥。

在親曆了這些荒誕事件以後，魚玄機策馬揮劍，斬斷了權貴們炫耀的名紗，也離開了她想皈依的道教。

離開了道觀以後，魚玄機整日與文人墨客爲伍。

可這些飽讀聖賢詩書的文人，寫的是豪情壯志的詩歌，過的卻是縱情酒色的生活，這種反差讓她越來越迷茫。

一日，跟一群友人在江邊吟詩作對的時候，魚玄機褪去衣物，面無表情地走向江水深處。

這個看似有自殺意味的行爲發生以後，魚玄機接連遇到了三個，在她生命頗爲重要的男人。

第一個男人，是以俠客自居的崔博侯（萬梓良 飾）。

兩人初次在江中邂逅，崔博侯就跟魚玄機講述了他快意恩仇的過往，後者被他自由不羁的性格吸引，以身相許。

于是，孤男寡女，獨處一船，幹柴烈火，從早到晚。

就這樣，兩人也過了一段郎情妾意的生活，但沒過多久，生性漂泊的崔博侯，還是舍棄了魚玄機再次流浪。

獨留魚玄機，黯然神傷。

此後，崔博侯又出現了兩次，且都是以拯救者的身份出現。

一次是強盜入侵，魚玄機和綠翹的生命受到威脅，崔博侯及時出現，救下了兩人的性命。

另一次則是，魚玄機殺死綠翹的事情敗露，在行刑的最後一刻，崔博侯策馬沖進刑場。

他原本有能力營救成功，但魚玄機故意躲閃不願逃走，最終兩人雙雙被俘，全都丟了性命。

第二個男人，是自诩爲正人君子的永道士。

永道士並非真的道士，而是自我標榜的“道德家”，他初次亮相，是在諸妓所聚之地平康裏，卻口口聲聲地說，自己身在胭脂地，內心卻清如明鏡。

他愛慕魚玄機，卻又恪守禮教，不敢逾越雷池半步，只好用贈送錢財的方式表達愛意，還告誡對方不要放縱自己。

可就是這麽一個自恃清高的人，卻在巷子裏強行欺辱了綠翹，還在魚玄機遇到危險時，像縮頭烏龜一樣躲在衆人身後。

綠翹被殺，魚玄機被抓以後，永道士切腹自盡，血流了一天一夜才死。

沒有苟活于世，是這個虛僞的人物身上，唯一的弧光。

第三個男人，則是不苟言笑的歐陽鑄劍。

歐陽鑄劍是一名鑄劍師，也是一名武藝高超的劍客，更是崔博侯的好朋友。

他第一次露面，是在崔博侯把魚玄機當成玩物一樣淩辱的現場。

可面對魚玄機無力的掙紮，他只是冷眼旁觀，絲毫沒有出手相助的意思。

後來，魚玄機在請他鑄劍的時候百般誘惑，可他仍然不爲所動。

片中有個很有意思的設定是，魚玄機把一男一女的對劍，送給他和崔博侯，意在點破他對崔博侯的特殊感情。

羞愧難當的歐陽鑄劍不肯承認，丟下寶劍之後，立刻揚長而去。

魚玄機被捕以後，歐陽鑄劍主動提出，可以親手斬其頭顱，減輕她受刑時的痛苦。

表面上看，這是爲魚玄機著想，可實際上，他是爲了避免崔博侯以身犯險，在行刑的時候劫刑場。

但早就看破了這一切的魚玄機，並沒讓他如願。

最後，崔博侯劫刑場失敗，歐陽鑄劍在劊子手行刑之前及時趕到，親手斬斷了崔博侯和魚玄機的頭顱。

從發生在這三個男性身上的故事，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魚玄機以女性的身份，對男性的反抗。

可從另一個女性綠翹的悲情結局之中，我們又能發現，男性對女性的命運主宰，以及女性對女性的拯救失敗。

被崔博侯抛棄之後，魚玄機難耐心中的孤寂，強行跟自己的貼身婢女綠翹發生了關系。

當她戴著崔博侯留下的面具，對綠翹行不軌之事的時候，仰仗著主人的身份，在主仆關系中占據上風的魚玄機，已經把自己當成了一個男性。

此時的她，學著男性的樣子，去主宰女性的身體。

但歸根結底，魚玄機還是女兒身。

因此，當綠翹跟她說，自己想要回鄉下嫁人的時候，她再次感受到了被抛棄的滋味，所以，悲憤交加的她，失控殺死了綠翹。

不過，影片並沒有單純地把這場女性之間的交鋒，設置成一場情殺戲，而是讓兩人在爭執女性究竟該以何身份自持的話題中，釀成悲劇。

魚玄機堅持表明，綠翹是她的姐妹，而不是婢女，她想以此喚醒對方的女性意識，讓其自尊自愛不再看輕自己。

可綠翹卻執意認爲，自己就是輕賤的丫鬟，要想來去自如，必須先存錢贖身。

你來我往的爭執之中，魚玄機強行灌輸女性意識的行爲失敗，而她想要以女性的身份，去解救另外一個女性的願望，也最終落空。

至此，魚玄機接連完成了她對封建家庭、傳統禮教和諸多男性的反叛，卻唯獨沒有喚醒一個與她朝夕相處的女性。

甚至，還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了進去。

不過，這場宣告失敗的女性救贖，卻是理解《唐朝豪放女》的一把核心鑰匙，也是這部被誤解了40年的風月片，之所以偉大的地方。

它用兩個古代女性的遭遇，讓我們看到了千百年以來，女性所面臨的困境。

更用兩個最終消逝的女性生命，讓我們看到了，什麽是“不自由，毋甯死”。（撰文：葉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