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x
2022年12月，奧密克戎的高峰即將過去。從2022年11月開始就基本處于停業的公司早早給員工放了假，只開基本工資。崔冉和男友當時剛從高燒的狀態逃出來。昏昏沉沉的一周裏，兩人大部分時間都在床上躺著。他們提到了“意定監護”，商量了兩次，兩人都很向往這所謂的“國內同性婚約“，再去網上查看辦理意定監護的程序，得知需要提供戶口本。
“回去取戶口本，我爸問我幹啥用，我咋回答？”崔冉問男友。
“那你就告訴他，你要跟你對象結婚。”男友半開玩笑。男友已經和家裏出櫃了，家裏雖不太支持，但也沒完全反對。時不時，男友家裏人還會問問他的狀況。
崔冉知道男友一直希望自己也能出櫃。面對男友的調侃，崔冉猶豫了一下。
我有的是男朋友
2023年元旦，崔冉和父母說想回家，但他沒有提拿戶口本這件事。父母說他們發燒剛好，讓崔冉春節再回。崔冉驚訝于父母的“冷淡”。春節前，父母忽然又熱情起來，一再讓他提前兩天回來。崔冉不知道父母的打算，加上他想盡快拿到戶口本，便同意了。
到家的第二天，崔冉早早就被父母叫醒，讓他收拾一下。崔冉警醒起來。“讓你收拾就收拾，咱們中午出去吃，不在家做了。”崔冉感覺莫名其妙，父母平時一貫節省。
也許是一家三口太久沒有出去吃飯，崔冉很聽話，按父母的要求換上了襯衫。午餐是在一家融合菜餐廳。服務員遞上菜單，崔冉要點菜，父母卻說不著急。崔冉四處打量，發現這家餐廳的裝潢到菜單，還挺不錯的。
崔冉還沒搞清楚狀況，忽然有一家三口走到他們面前，“老崔，這麽巧啊！”說話人身後跟著的女孩露出跟崔冉一樣的神情，崔冉明白了。原來這是雙方父母商量好的一次相親。
那頓飯崔冉吃得很別扭，心裏窩著火，又不好發作。回家路上，父母一遍遍問著，“你覺得那個女孩怎麽樣？”“這個女孩看起來很溫柔，話也不多。”“她家裏條件不錯。”“這是我的同事，彼此都知根知底的，大家都放心。”父母喋喋不休之下，崔冉有點被激怒了，他感覺自己就像父母手裏的洋娃娃，想怎麽捏都可以。
見崔冉不吭聲，說了半天的父母也不高興起來，“你這孩子怎麽不知好歹。我們這也是爲你好。你都這麽大了，還不著急結婚，天天玩什麽啊！”
大年初二，父母慫恿崔冉，“別在家呆著，和上次的女孩一起出去啊！你是男孩要主動一些。”崔冉不高興地說，“我不喜歡她。”
“那你喜歡什麽樣的？”“媽，我有喜歡的人了。”崔冉忍不住說了實話。崔父大喜過望，“你咋不早說。讓我和你媽這麽擔心。那個女孩是做什麽的？”“你打算什麽時候帶回家給我們看看？”
既然話說到這裏，崔冉心一橫，“爸媽，我有的是男朋友，不是女朋友。”滿臉笑容的父親被崔冉的這句話“噎”在了。笑容就像刻在父親的臉上，不增不減，詭異中透著嚇人，半天沒有變化。
還是母親先反應過來，她用力怼了下崔冉的肩膀，“你胡說什麽！看把你爸爸嚇唬的！”“媽，我沒騙你們。”盡管可以把剛才的話搪塞過去，但他選擇了不那樣做。
崔冉的父親已經六十多歲。崔家老年得子，其實是之前有過一個兒子夭折了，所以父母對崔冉特別在意。尤其希望崔冉早點結婚，讓崔家的香火延續下去。
崔父很快反應過來，擡手想打崔冉。擡起來，又重重落在沙發的扶手上。崔冉想，大不了就是一頓罵。可崔父大聲重複著“胡鬧”，念叨幾句之後，聲音就低了下去。崔母則在一旁哭起來，“我怎麽生出了這麽一個兒子……”兩人都沒注意到崔冉的父親有了情況。
過了差不多二十分，崔冉試著勸了幾次，“我現在工作也還可以，將來我肯定還是會養你們的。”“我和他在一起都好幾年了，不是一時興起。”“這不是你們沒養好我，這是天生的。”崔冉想到什麽說什麽，可沒什麽效果。母親繼續哭著，父親的忽然犯起了迷糊。崔母扶他在沙發上躺下後，崔冉去取了毯子過來，兩人一直守在旁邊，過了一個小時，崔父仍不見好轉，並且開始淌出口水。這一幕開始有些嚇人。
崔母還在猶豫不知怎麽辦才好。崔冉直接撥打了120。
一萬塊錢
大過年的，120直接開到家樓下，引起了鄰居的議論紛紛。
男友知道這一切的時候，崔父已經在醫院用上藥了。得知是輕度腦梗，男友轉而擔心起崔冉。崔冉此刻已經從對父親安危的焦慮中抽離了一些，心裏更多的是悔恨。他懊惱自己不該在沒任何鋪墊的情況下出櫃，也懊悔不該在春節期間出櫃，讓阖家團聚的日子在醫院裏度過。
病房原本是三個病人住，由于是春節，只有崔父一個病人。父親在藥物的作用下已經入睡。母親說，她和父親現在都是六十多歲，剛退休沒幾年，加上正是身體最好的時候，此前老兩口商量著出去旅遊，等崔冉結婚有了孩子，還可以幫他帶孩子。現在兒子說自己是同性戀，差點把崔父氣死。“接下來這日子該怎麽過！”母親又哭起來。
這番話給了崔冉更大的心理沖擊。在住院處走廊來回踱步的崔冉，陷入了自我埋怨：如果不是自己一心只想和男友進行意定監護，如果不是自己著急出櫃……
在醫院的治療下， 崔父開始好轉。雖然只是輕度腦梗，但也影響到了走路。老人家不能走太快，容易摔倒。崔冉想多休兩天陪陪父母，但崔父不肯，讓崔母趕崔冉回去。“當時他還沒有出院，但每次見到我就背對著我，不跟我說話。”在這樣的情況下，崔冉更沒辦法開口說要拿戶口本了。
大年初六，崔冉心裏不放心，但崔父堅持不肯讓崔冉再去探望，崔冉沒辦法，只能收拾行李離家。周圍鄰居聽說了老崔的腦梗，不知崔家發生了什麽，加上之前的120開過來的一幕，種種猜測更是層出不窮。
男友初七回來時，發現崔冉已經在家，驚訝地問，“你提前回來咋沒告訴我？”崔冉不高興地說，“告訴你有啥用？你能把我爸治好啊！”男友吃了癟，也不知如何安慰崔冉，只能下廚做飯。男友不擅長廚藝，做的很難吃，還燒糊了鍋，崔冉再次發了火。
崔冉雖然心裏挂念父親，卻一直沒敢聯系家裏。元宵節，他仗著膽子打電話問了一下，父親自然是不肯接電話。通過崔母的講述，才知道崔父腦梗好轉明顯，倒是因爲上火，那段時間也吃不下什麽。兩個老人都消瘦了不少。
別看崔冉和男友在一起三年多，大部分時間都是吃喝玩樂，沒遇到過家人生病這樣的大事。兩人此時才發現彼此關系似乎挺“淡”。兩個人的關系變得微妙，更不用說意定監護的事情了。
男友看出崔冉很擔心父母，但又不敢和他們聯系。于是勸崔冉，還是回家看看。畢竟血脈相連，也不會真的永不相見。看到崔冉還是遲疑，男友便提出陪著崔冉一起回去，給他壯膽。
到了崔家所在的小城。兩人買了些營養品，男友送崔冉到了家裏樓下。哪裏想到崔冉上樓還不到二十分鍾，就被趕了下來。崔冉垂頭喪氣地往小區外走。男友正在小區門口抽煙，看到崔冉，估計是家裏不想讓他呆著，也沒多問。
男友努力哄崔冉開心，但崔冉路上一句話都沒說。下了高鐵，男友問崔冉要不要吃點東西？崔冉不吭聲，急著回家。一進家門，崔冉就哭了。哭了好久，男友百般安慰，崔冉也沒不說什麽。
男友半夜轉了一萬塊給崔冉，留言讓崔冉替自己轉交給崔父，好好養身體。
隔了一天，崔冉才跟男友說，他回家看到父母都是一片愁容。原本愛幹淨的母親也沒怎麽收拾屋子，家裏衣服晾幹了也沒收拾，家具上也都落滿了灰。那副景象看了讓崔冉更加上火。男友說，不如用他的一萬塊錢，請一個計時工，每周定期去收拾衛生。崔冉想了想，這似乎是一個和緩的辦法。
崔冉和母親通過微信說了自己雇了一個計時工，每周去家裏兩次，收拾房間加上做晚飯。母親也沒回複。男友說，沒回複也比直接拒絕好。
兩個多月後，“五一”假期前，崔冉的手機上收到了母親發過來的一張照片，是計時工在家裏幹活，家裏清爽了很多。父親則站在陽台上望著外面。
崔冉松了口氣。似乎一切都有了緩解的苗頭。
我爸媽要請你吃飯
借著“五一”假期，崔冉偷偷問母親，自己能不能回家去看看父親？過了一天，母親才回信息，“你爸爸沒吭聲。你試試吧！不行就回去。”其實，崔冉和男友打算如果父母不同意他回家，兩人就在附近的城市轉一轉。崔冉也知道，男友爲了讓自己不焦慮，也花了不少心思，因此對男友的態度上也緩和了不少。
五月一日，崔冉和男友拎著營養品和父母喜歡的水果，走進了小區。男友把東西交給崔冉，叮囑回家和父母好好聊聊，然後開玩笑似地用力拍了下崔冉的屁股。崔冉笑著罵了一句。可轉身剛走了兩步，崔冉就看到被母親攙著的父親正站在小路盡頭。一家三口，六目相對。崔冉身後不遠處就是男友。男友顯然也看到了這一切。
崔父很生氣，轉身就往回走。崔母急忙跟上，雙手也跟上去扶著。崔冉也忙跟上去。過了十幾分鍾，崔冉給男友發信息，“你在哪裏呢？”“小區門口。”“你來我們家，我爸媽說要請你吃飯。”男友很開心。
崔冉的信息過了一會才到，“我和我爸媽說，你是我的同事，正好過來出差，開車把我帶回來了。我爸媽這才說要請你吃飯。”男友哭笑不得。又過了一會，男友快要敲門，就看到崔冉的信息，“我說你已經結婚了。”
崔父和崔母問了很多崔冉在公司裏的情況，男友只能胡編亂造。好在崔家的話題很快轉移到了結婚這件事上。崔父說，希望崔冉能盡快有女朋友。
“你說，我爸媽真的不知道咱倆的關系嗎？”午餐後，男友借口要去酒店，一下樓就問道。男友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剛才在飯桌上，兩人很克制，彼此甚至都沒有目光接觸。但他們戴著同款的手鏈，如果仔細一些，應該不難發現。
等兩人回到自己的住處，已經是一天後。崔冉告訴男友，父母又和他談了一次，不是談同性戀，而是讓崔冉找女朋友。“他們說我沒有過女朋友，怎麽知道自己不喜歡女孩子？”男友聽完大笑起來。崔冉有點不高興，“你到底還想不想辦意定監護了？”
崔冉的想法是找個假女友。至少讓父親的身體康複、母親的情緒穩定後，再繼續考慮和男友辦理意定監護的事情。男友開心地抱住崔冉，“我還以爲你不打算繼續了呢！”
經過這頓飯，兩人弄清楚一件事，崔家短時間內肯定無法接受兒子是個同性戀。崔冉和男友花了兩個月時間找了一個在幼兒園當老師的拉拉。“十一”長假，崔冉、男友、拉拉三人一起回了老家。但拉拉提前和崔冉說好了，不能過夜。三人決定當天往返。這樣十一期間，崔冉和男友還能一起出去玩。
該生孩子還是要生孩子
崔冉把女友帶回家前，特意和父母交代，兩人准備出遊，所以只是回來和崔父崔母簡單吃個飯。聽到兒子有了女朋友，兩人高興壞了。崔母還特意問崔冉，女孩有什麽忌口？崔冉也懶得問，心裏覺得不過就是演戲。結果崔家特意准備的海鮮，拉拉女友吃不了。那段時間她恰好過敏，很多東西都吃不了，海鮮便是其中之一。
拉拉說自己煮點面吃就行。崔母制止了拉拉，讓崔冉去煮，他們要和女孩聊聊天。兩人問了些女友家裏的情況後，轉而開始問崔冉的習慣，比如喜歡吃什麽，又有什麽愛好。幾個問題就讓拉拉女友張口結舌。
等崔冉端著一碗辛拉面走回餐廳，拉拉有些尴尬地坐著。父母則努力擠出笑容，“快吃吧，不是說吃完還要去玩嗎？你們打算去哪裏？”拉拉轉頭看向崔冉，崔冉忙說還沒買票。崔母忽然要加女友微信，然後轉兩千塊錢給她，讓兩人旅行的時候用。
拉拉不好拒絕，硬著頭皮加了。母親也轉了錢，忽然又問道，“你和崔冉的朋友圈裏，怎麽都沒有你們一起出去玩的照片啥的？”崔冉急忙回答，“我們倆在一起還沒多久呢！這次旅行就是爲了增加了解。”
兩人走的時候，崔父沒有送。經過七八個月的康複訓練，他的狀態恢複如常。但他對這段關系並不滿意。
“你父母也不是傻子。”拉拉後來對崔冉說，“你家這個情況有點嚇人。我來不了，咱倆還是算了。”拉拉說完，把崔冉母親轉過來的兩千塊轉給了崔冉，然後拉黑了崔母。
惴惴不安的崔冉沒有等來母親的詢問。直覺告訴他，這次的假女友，怕是已經被父母識破。而此時父母恐怕就在等待崔冉承認錯誤、改邪歸正。
轉眼就是2024年元旦，崔冉想回去看看。母親讓他不用來回折騰，等到春節再說。可到了春節，崔冉回家，就被父親的表現嚇到了。崔冉進家門時，父親竟然戴著厚厚的棉布口罩。“你怎麽了？”崔冉急忙問。“你爸不想理你，也不想和你一起吃飯。他這是在抗議。”崔母告訴兒子。崔冉知道，父親還是接受不了自己是同性戀這件事。
年夜飯本該是一家人吃的團圓飯，但崔家只是按照習慣，拍了張全家福。年夜飯是分開吃的。崔父崔母在廚房，崔冉在電視機前。電視機裏正播放著春晚，熱鬧、歡慶。可崔家的房間沒一個人說話。
又是大年初二，崔父忽然開口，“現在年輕人的思想也都開放。我們老了，跟不上。但是，中國人講究血脈傳承。我可以不管你那些愛好，我就一個要求，該生孩子還是要生孩子。”
事隔那麽久，崔冉終于松了口氣，但幾乎同時，他的心馬上又提了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