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會寫犯罪的作家,常常寫到淚流滿面

新周刊 2024-04-29 15:20:30

廖凡在電影《心理罪》中扮演刑警隊長邰偉。(圖/電影《心理罪》)

✎作者 | 洞照✎編輯 | 尤蕾

2021年5月的一天,山城重慶。雷米跟人臨窗對坐,手裏夾著一支煙。潮濕的空氣將煙霧包裹,黏黏糊糊,怎麽都飄不快。他的思緒卻以截然相反的飛速,纏上了交談的聲線。

對面的人是魏童,一未文化的執行總裁,雷米心目中“在精神上很契合”的老友。當時,他倆正忙于小說《人魚》的宣傳。

當著群山的面,雷米問魏童,既然自己曾經塑造的人物、講述的故事,具備産生交集與聯系的時空條件,那他可不可以打造一個自己的宇宙?後者聞言,點了點頭。膠著的糾纏就此中斷,“雷米宇宙”開始形成。

作家、犯罪學博士雷米。(圖/聶一凡 攝)

《心理罪》系列裏走出來的邰偉被雷米選中,用宿命的鑰匙打開了宇宙的大門。

“打開之後,我覺得《人魚》這個故事講得相對完整,可以讓這個宇宙進行內部的擴展,或者說讓這個故事繼續進行下去,所以當時其實也想好了要寫兩部。”另一部便是新作《寬恕之城》,雷米對它的定位是“你既可以把它視作一個續集,也可以把它當獨立作品來看”。

《人魚》的序章裏有《寬恕之城》的線索,《寬恕之城》的故事走向和人物塑造,承接了《人魚》裏的諸多設定。這種雙線作業在雷米的寫作生涯裏還是頭一回,對他來說難度不可謂不高。

《寬恕之城》雷米著一未文化∣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3-12

“把自己寫得淚流滿面的時候是比較常見的”

謀篇布局上的困難是可以想見的,但比起這些,人們更樂于用具體而微的事物衡量寫作的難度,比如一個個人物、一個個文字,它們帶有抗衡筆尖和鍵盤的冰冷堅硬的力量,直抵柔軟與溫暖的所在。

《寬恕之城》的人物裏,顧藍塑造得最爲艱難。

從《人魚》裏被抛棄的高中生,到之後的成功企業家,顧藍改變的不只是姓名,還有性情、三觀、處境。雷米坦言:“她身上的複雜性,可能是我以往創作的小說裏的人物所不具備的。”

《人魚》雷米著一未文化∣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1-5

曾有人問雷米:“你一個男性作者以女性視角去寫一個小說,是怎麽做到的?”他不覺得這件事很難,因爲人性是共通的,即使兩性在情感表現上有一些比較大的區別,基礎情感也沒有太大差異。他能理解自己的女性角色,也能站在她們的角度進行思考。

從孩提時代看小說,總能想象當中的某個情境,“甚至是光影、味道,包括人物的各種感受”以來,共情能力之于雷米,便意味著“一種人自身所具有的素質或者說素養”,就像他能夠輕易讓自己的眼睛處于失焦狀態,很多人卻做不到那樣。

雷米本人及他筆下的很多人物都是刑警。在人們的印象中,共情能力似乎不該跟他們有太大關系。可雷米覺得不然,“想象能力包括共情能力是很必要的素質,警察需要這種敏感或共情,或者說比較敏銳地將自己代入嫌疑人角色的能力”。

有一次,雷米和同事在遼甯偵辦一起入室殺人案,被害的一家人全是被錘子砸死的,其中一位女性被害人的臉上蒙了紙巾。

“爲什麽其他人的屍體保持原始狀態,只有(對)她有一個遮擋的動作?這時,偵查員通過自己的共情能力,站在嫌疑人的角度想——這麽做是一種後悔或者說一種憐惜的反應,那他很有可能是與這個女死者生前關系密切的人。這樣,我們的偵查方向、嫌疑人範圍的判定,結論就出來了。”

電視劇版《三大隊》裏的刑警們。(圖/電視劇《三大隊》)

每每帶著這樣的敏感度和共情能力進入某個角色,雷米覺得自己跟演員很像,“你似乎在整個作品完成的過程中,伴隨他度過了一段人生,有一種時常生活在別處以及同一個靈魂寄居在不同的軀殼裏的感覺”。

迄今爲止,《寬恕之城》是雷米小說裏出場人物最多的,他們有好有壞、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而且絕大多數有完整的成長線。他們連同顧藍,給雷米出了一個難題——描寫多人情節時,他得在不同角色間來回切換,因爲不同的性別、年齡、身份、立場,對應著不同的態度和反應。

好在,他有代入角色的寫作習慣,總體上能讓自己樂在其中。而情緒轉移令人痛苦的時候,哪怕只是少數,往往讓他記憶深刻。

比如“確實能反映出人性之惡”的“相對恐怖的場景”,他寫起來會感覺挺害怕;對“情感對撞極其劇烈,可能很悲傷,或者讓人覺得情緒低落的情節”,他會不由自主地有所投入,“把自己寫得淚流滿面的時候是比較常見的”。

秦昊在《隱秘的角落》中扮演反派角色張東升。(圖/《隱秘的角落》)

“做一點難的事情會更有樂趣”

雷米認爲,小說的合理性至關重要,“如果你這個東西聽起來好像能自圓其說,但實際上根本沒有辦法實現,我覺得它會降低讀者閱讀作品的沉浸感”。于是,承載大量智鬥情節與人物心理戰的犯罪場面,成了寫《寬恕之城》的另一大難題,他用實驗來化解。

“可能小說中描述一個場景也就幾百字,但我需要實驗很長時間,有時候甚至需要有點動手能力。比如結尾的時候要設計一個比較複雜的陷阱,我做了一個微型模型,自己試一試好不好用、能不能實現(笑)。”

有些時候,雷米會對著鏡子做猙獰的表情,抑或含一口水或牛奶模擬角色說話時吐血的狀態,以便確定這句話應該怎麽說,重音落在哪個字上,面前的血會變成什麽樣。這些過程偶爾會嚇到他的妻子,對他自己則是一種消耗。

《寬恕之城》的結尾雷米寫了14個小時,耗費大量腦力和體力,“因爲裏面既有詭計,也有打鬥,還有非常充沛的情感對撞”。

當時他在家裏搞了好多測試,用來確認繩子被點燃後的狀況、人用手滅火會如何、手被割傷和被燒傷時的不同反應,等等。刻劃人物情感時,他和顧藍一起回到十幾年前那個夏天,像孩子一樣崩潰大哭,“相當于我自己也經曆過這樣一個事情”。

在日劇《99.9:刑事專業律師》中,深山律師經常采用模擬現場的方法重現案情。(圖/《99.9:刑事專業律師》)

一次性寫完這些激烈的場面,雷米離開了書房。他跟妻子聊了聊天,開了開玩笑,然後逗了逗寵物狗,盡量讓自己“把情緒換出來”——在下一個人物與場景都不相同的情節裏,“人物的心態也不一樣,你要進入他,可能就需要跟前面有一個徹底的切割”。

寫作者有絕不能與之割席的東西,譬如生活。

生活讓雷米知道,刑偵技術在不斷發展和完善,他必須更新小說裏的犯罪手法。一個直觀的例子是視頻監控在國內的普及,對寫犯罪、懸疑小說的人來講,這是一個很大的難題,“因爲現在好多案件看起來好像無從下手,結果一個監控直接解決問題”。

當然,可以選擇回避,或把故事放在一個沒什麽監控的地方。但雷米覺得這樣“真沒意思”,“人如果做容易的事情,它好做,但是它往往沒有什麽挑戰性。做一點難的事情會更有樂趣”。

雷米筆下的場面和場景,基本都來自他的日常生活,像《寬恕之城》裏的醫院和孤兒院,還有防護得宛如碉堡的艾明博家,都取材于他去過的、或者有比較深刻的體驗和感受的地方。

“你了解這個場景,你對它有感受,那你只需要把記憶中的東西用文字描述出來,不需要憑空編造。我覺得那樣可能會存在很大的漏洞。”雷米說,“以自己相對熟悉的地方作爲背景、作爲一個故事發生的地點,可能會方便一點”。

張若昀在反映警局日常的電視劇《警察榮譽》中扮演見習警員李大爲。(圖/微博@電視劇警察榮譽)

除了成長和工作環境,雷米積累的場景素材基本來自散步和遛彎。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坐公交車是雷米首選的遛彎方式。透過他隨機登上的公交車的窗戶,城市的容貌與四季的景觀在眼前緩慢變換。在某個不被外人察覺的瞬間——也許孩童奔向了母親,也許樹葉在空中飛轉——他被卡住的寫作思路,會一下子通暢起來。

後來,他的私家車代替了公交車。時間允許的時候,他會自己去二環兜一圈。舒緩的音樂伴著他平穩的駕駛,也許前車開啓轉向燈的刹那,他會茅塞頓開,想到某個自己糾結已久的情節或人物該何去何從。

“你見天地見衆生,

其實最終還是要見自己”

生活也給了雷米寫作上的成長與主題。

這些年,他遇到了不幸福的孩子和自以爲是的家長,遇到了令人痛心的親子關系……他愈發覺得,“人自身還有那麽多值得挖掘的東西,人性中還有那麽多你沒有到達過的地方。在這十幾年的寫作中,可能你所看到的、你所把握到的、你所領會到的,只有千萬分之一而已”。

那是不是可以先從觀照自身開始?雷米把視角一點點從宏觀轉向微觀,看向人性的複雜之處。他明確地感到,自己與過去那個追求宏大敘事和浩瀚宇宙的年輕人漸行漸遠,“隨著年齡慢慢增長,你見天地見衆生,其實最終還是要見自己”。

在《警察榮譽》中,李成儒(左)和張若昀扮演一對父子。(圖/微博@電視劇警察榮譽)

人的大腦成了雷米所要探索的新宇宙。當他把落點放在人的身上,《寬恕之城》就不再只是個複仇故事,而是一個圍繞母親的,探討家庭教育、父母陪伴等社會議題,鼓勵人們面對自己的救贖故事。

故事推進的同時,讀者們熟悉的方木、邰偉、米楠等角色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漸漸脫離了雷米的掌控,“活出了自己的邏輯,自己在引領故事發展”。

雷米在旁邊看著,記錄下他們的一舉一動,心裏特別有成就感。沒人比他更清楚,這些角色都在自己的時空裏變化著,成長著,正在按照他們的邏輯過一個“我們可能看不見,並且無法與之産生交集”的生活。

無論他們遇到的案件多麽離奇,經曆多麽詭谲,雷米始終覺得,在他們心裏“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所以,當方木一步步走向退休生活,雷米難免代入自己的教師身份,相信他永遠會被學生的朝氣感染,嚴厲的外表下有一顆越來越柔軟的心。

雷米自己何嘗不是?寫到警校,他會不由自主開心起來;爲了不讓讀者覺得太壓抑,他會穿插一些輕松幽默的情節,比如方木和邰偉冒充器官買家那部分。他說,這種節奏調整對自己來說也是一個舒緩寫作情緒的方式。

在電視劇《學警雄心》中,吳卓羲(左)和薛凱琪扮演警校學生。(圖/《學警雄心》)

踏足出版十幾年,雷米仍然把自己稱爲“一個業余創作者”。原因大抵是,他不像職業作家那樣每天一定會寫多少字,也沒有相對固定的創作時間。不過,他的確有一些自己的習慣,也可以美其名曰“創作的儀式感”。

一是要准備好煙和煙灰缸,因爲他寫作時煙瘾有點大;二是要准備茶,能解渴也能提神;三是要有音樂。如果前兩者難以保證,那他不抽煙、喝白水也可以,但音樂絕不能沒有,他需要這個營造氛圍、刺激情緒的幫手。

“比方說寫《人魚》,有時候我需要一種大海的意象,所以聽《大魚海棠》的原聲帶;如果涉及激烈對峙或者一些打鬥場面,我就聽《疾速追殺》的原聲帶或者《奧特曼》的配樂。”

選好音樂,調好電腦音量,確認好自己接下來至少2小時沒有重要工作,雷米就可以開始寫作了。

基努·裏維斯在《疾速追殺》中出演男主角。(圖/《疾速追殺》)

“寫了再說,把其他難題交給導演和編劇們吧”

雷米口中的“重要工作”,指的是他身爲教師的本分。不論在小說界收到了多少鮮花,他最惦念的還是學生。多年來,很多學生慕名聽他的課,拿著書找他簽名,或在圖書館借閱他的小說。欣慰之余,他也有點忐忑,怕孩子們荒廢了專業。

但無論如何,他和他的作品受到歡迎,說明大家對犯罪題材還是很感興趣的。這一點沒有出乎他的意料,因爲正是人類探秘解謎的本能,成就了懸疑、犯罪類型在文學和影視領域的長盛不衰。

雷米相信,人都有好奇心。在好奇心驅使下,人會想弄清楚一件事的來龍去脈,弄清之後還會繼續探究根源。“所以懸疑、犯罪題材能夠引起讀者和觀衆的好感,我覺得是人自身在起作用。”

《新周刊》總550期封面專題是《快!一起來推理》。

隨著《心理罪》系列影視化以及《人魚》劇集即將開機,可以說,雷米已經是最受影視界青睐的小說家中的一員。

作品的影視化會爲一名作者帶來功名利祿,但雷米不會因此改變自己的寫作原則。雖然小說和影視能夠打通,但他覺得二者不可互相替代,既然選擇用文字表達,那他寫作時便不會考慮“方不方便或者容不容易進行影視改編”。

“影視改編有諸多審查方面的規則,你在寫作過程中如果先把自己的手腳捆住了,那還怎麽展開你的想象?所以總的來說,我是寫了再說,把其他難題交給導演和編劇們吧!讓他們去思考,在他們的行業規則裏如何把這個故事影像化。”

雷米自己分析,他的小說受影視界歡迎,一方面是因爲他沒有寫作大綱,經常迸發出一些新奇的靈感;另一方面是因爲他寫作時是先有畫面,後有文字,而且空間想象力比較強。後一種習慣其實是一名合格編劇所要具備的,雷米已經有了,奈何他並不喜歡做編劇。

“首先劇本和小說是兩個文體。之前也有朋友說,如果你長期寫劇本,可能就沒有辦法寫小說,這是我很警惕的事情。我最喜愛的文體還是小說,盡管編劇這個職業可能更風光,但我還是把主要精力放在寫小說上。”

《心理罪》2017年被改編爲同名電影。(圖/電影《心理罪》)

自己的小說被影視化時,雷米通常只關注兩件事:其一,故事的精神內核、作品的氣質,主創和出品方有沒有領悟到位;其二,寫作時令他激動的情節和場面,能不能在影視中有所體現。

一旦就這兩件事達成一致,雷米就不會再插手了。他一直堅持一個觀點:“專業的事情交給專業的人去做,這個時候作者沒有必要指手畫腳,也沒有必要橫加幹涉,因爲你對影像的理解在大多數情況下頂多是一個骨灰級影迷,鏡頭語言、場景調度等你是不懂的。”

眼下,一未文化正忙于《寬恕之城》IP的開發和運營,雷米沒有過問許多,因爲對這支隊伍的經驗和實力有足夠的信心。他忙的是本職工作和下一部小說。

送走這屆研究生,雷米將迎來集中寫作的暑假。然後,新一屆研究生開題,在集中寫作的寒假來臨前,他又會忙個不停。斷斷續續寫七八個月,一本新書便會誕生。

春雨歇,夏風起。雷米在一個周期裏深陷,又爲新的周期而抽離。寫小說這件平凡的難事,他會繼續下去。

· END ·

作者丨洞照

編輯丨尤蕾

校對丨遇見

1 阅读: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