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公寫《紅樓》時對女子諸多喜愛,他筆下的女兒們大多如寶玉的那句話一般,是“水作的骨肉”,是看著便讓人覺得清爽。
清爽的姑娘兒們,與牙尖嘴利的婆子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諸如“王善保家的”、“賴大家的”、“鮑二家的”等婆子,其行徑往往是令人生惡的。
在“姑娘”與“婆子”之間,卻有一個極其特殊的人物——她嫁給了賈府“十二家人”之一的吳貴,卻不被叫做“吳貴家的”,而被叫做“多姑娘”。
誠然,這也並不是什麽好的稱呼。
吳貴因嗜酒又不上進,被人稱作“多渾蟲”,他的老婆才被人叫做“多姑娘”。
可這“姑娘”二字,在紅樓中卻不是輕易給人的。除了多姑娘,嫁人的媳婦們可沒有人再被曹公稱之爲“姑娘”了。
那麽“多姑娘”究竟是有何神奇之處,讓曹公將她與婆子們區分開來,用清水一樣的“姑娘”來稱呼她呢?
一、天生媚體,“考試”過府裏半數人于男女性事而言,多姑娘無疑是絕對的妙人——她“有天生的奇趣”,男子一沾身便渾身綿軟,“更兼淫態浪言,壓倒娼妓”。
這天生的魅惑之體,明寫的是身子,暗寫的是性子。多姑娘自己本性就淫,還是個能勾起男人所有欲望的存在,可以說是紅樓中女子淫性之最了。
這樣一個女子,嫁了一個被稱作“多渾蟲”的丈夫,更引得榮甯兩府中心思不純的男子對她垂涎不已。
她也是個來者不拒的,“滿宅便延攬英雄,收納才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試過的”。
“考試”這一說用的極妙。古時科舉才稱得上考試,是爲了考取功名。
而在多姑娘這兒,她也成了“主考官”,來考試這些男子。這詞看起來隱晦中帶一些奇怪,實際上也寫出了多姑娘本人對此事是享受的。
享受歸享受,多姑娘本人可是清醒得很,絕不像鮑二家的那樣傻,將自己的一腔真心給了男人。
那多渾蟲是一個有酒有肉便萬事不管的,整日喝酒吃肉想必也無法在主子面前露臉,得不著什麽賞賜。
那麽,家裏的錢財從何而來呢?
單單靠著那一點點的月例,能讓多渾蟲經常吃肉,日日喝酒醉倒嗎?
從賈琏前來找多姑娘時,要給上一些衣钗之類的就知道,這多姑娘在“考試”之時,從那些男子身上應當拿了好處,以維系自己的日常生活。
因此,她雖是性淫,雖是幾乎人盡可夫,卻也是十分清醒的人——知道丈夫是靠不住的,自己不如憑著身體的優勢拿到些好處。
二、勾引寶玉不成,道出一絲真心多姑娘在書中的“高光”時刻,當屬寶玉去探晴雯的一段。
多姑娘還有一個身份,是晴雯的嫂子。
若簡看紅樓,多渾蟲和多姑娘這對表兄嫂對晴雯實在算不上好。但細看寶玉探晴雯這一段,多姑娘卻是一個立身頗正的人。
晴雯前後待遇差距是有些大。可考慮到她的表哥是多渾蟲,這家裏怎麽可能是整潔又體面的呢?
她能有一床被褥,能有些涼茶喝,已經算是多姑娘沒有刻意苛待她了。
等到寶玉來看望晴雯時,多姑娘心裏覺著,多半是男女私情的事情。當時晴雯已經瀕死,多姑娘心裏能有這個想法,想必是見多了這樣的男人。
可聽了一會兒牆角後,發現寶玉和晴雯之間竟是清白的,寶玉來也是比較真誠的探望,沒有動手動腳。
等到寶玉即將離開時,她又用自己慣常的勾引男人的手段勾了寶玉一回。
多姑娘“考試”過的男人那樣多,她的手段自然是不俗的。
寶玉雖說更喜歡和女孩子們待在一起,正常的與男子的交流還是有的,多半也是聽過多姑娘的名聲的。
可以說,面對著一個在性事上有著非常的能耐,又不必自己負責的女子,大多數男子必然會上她的鈎。
但寶玉除了羞紅臉外,卻沒有多余的動作,還叫著她“好姐姐”,對她顯出了幾分尊重。
直到此時,多姑娘才真切知道了,寶玉是一個真正尊重女孩子,並不把女子當作物品一般亵玩的人,與賈琏等人有著本質的區別。
因此,她也正色了起來,爲自己先前的誤會向寶玉道了歉,並承諾他“以後這屋子你盡管來”。
這一回交鋒,一則能看出,多姑娘並不是不護著晴雯。
若是寶玉與晴雯之間有私情,他來了只爲那些男女之間的事情,想必多姑娘也不會承諾他“日後盡管來”。
二是能看出,多姑娘盡管生性多情,身子也柔媚,卻並不是一個一心只想著男女性事的人。
她見過府裏那麽多主子、管事精蟲上腦的嘴臉,對男人的薄情寡性其實是厭惡非常的。
過往的經曆讓她下意識以爲,這兩府中的男子都是一樣的,是不尊重女子,只把女子當個玩意兒的,只想著床榻之間的歡愉。
當看到寶玉是例外的時候,她收起了自己淫性的一面,還寶玉以尊重和理解。
這時的她同那些清水一樣的姑娘一樣,叫人看著便覺得清爽。
甚至,因爲她比那些清白的姑娘見過更多的汙濁,還能有這份坦蕩的胸懷,還能夠以正式的姿態面對尊重自己的人,其實是更不容易的。
從這一點上來說,她對得起“姑娘”這兩個字,沒有淪爲瞞上欺下、表裏不一的“婆子”。
三、遊戲人間,另類的“平等”代表在紅樓中,多姑娘的地位處于中下層。她身處賈府中,不至于流落街頭,也沒有因美貌和天性被父母賣入青樓,這是她的幸運所在。
嫁了一個沉迷酒肉、不理家事、不求上進的丈夫,得不到賈府上上下下的尊重,這是她的不幸之處。
多姑娘無力改變自身處境,但她的心態其實是最好的一個:男人不尊重她,她也不尊重男人。
就拿筆者琢磨較多的,她與賈琏的情事來說,兩人直接就是在熟睡的多渾蟲旁邊開始。
對賈琏來說,這加強了偷情帶來的刺激感。
但對多姑娘來說,此情此景她和她的丈夫就是平等的——丈夫平日不好好待她,不尊重她,她也絲毫不尊重她的丈夫。
她和賈琏也是平等的:都是出軌偷情,賈琏這個主子甚至願意來下人房中,在更肮髒的床鋪上行事,誰又比誰高貴呢?
從這個情節管窺多姑娘的“考試”日常,她與男人之間是明擺著的交易,雙方都滿意即可,誰都不付出一顆真心。于她而言,也不算吃了虧。
而且,她是這次次考試的“主考官”,她在其中還占著一些主動性,並不曾受人強迫,這何嘗不是一種平等呢?
誠然,多姑娘在封建社會中是“不潔”的,但她並不曾強迫他人,自己也能夠從中獲取樂趣,其實也是一種天性的解放。
她的壞名聲,是因爲當時的社會對女性有著諸多約束,要求她三從四德,要求她忠貞不二。
出于天性,她反抗了這些不平等的約束,同這汙濁賈府裏的男子一樣不顧家庭,追求性事上的刺激,她就背上了這許多汙名。
但從根本上來說,她在這個自己無力反抗的社會中,在自己無力扯碎的封建禮教束縛中,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讓自己與男子盡可能處在平等的地位上了。
她性淫,卻並沒有被淫性沖昏腦子,而是盡可能保持清醒,也保持著對立身清正的人的尊重。
因此,這個“姑娘”,她是擔得起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也是一個活出了自我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