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中的邊緣人物【二】悲情的十九年——蘇武

墨水豬 2024-03-22 09:24:22

在李陵投降匈奴的大約一年前(前100),蘇武奉漢武帝之命出使匈奴。當時,漢朝廷與匈奴長年處在交戰狀態,雙方都經常扣押對方派來的使者。但在匈奴的呴犁湖單于死後,即位的且鞮侯單于一反常態,將所有扣押的漢朝廷使者釋放,讓他們回國。爲了回應且鞮侯單于的善意,漢武帝也派蘇武帶著豐厚的禮品前去匈奴示好。可是,蘇武一行一百多人到達匈奴營地後,且鞮侯單于的態度變得驕橫傲慢,與來前所聞大相徑庭。

蘇武完成友好親善的使命打算回國時,卻發現自己身陷一場陰謀。早先投降匈奴的一些漢人,企圖趁且鞮侯單于外出狩獵時劫持其母親回漢朝廷。其中一個同夥變節,將此事密報給且鞮侯單于。由于策劃謀反的主謀中有一人曾是蘇武的助手和老朋友,因此,在這起陰謀事件中,蘇武莫名受到牽連。知道真相後,蘇武表示自己不能接受無端罪名,讓漢朝廷使者的使命蒙羞。爲了免受侮辱,蘇武拒絕且鞮侯單于勸降,用佩刀猛刺胸口自殺。因匈奴醫生竭力搶救,昏死過去的蘇武經過半天時間才蘇醒過來。

且鞮侯單于爲了讓蘇武歸順,指使已投降的漢人又是勸說又是威脅,但蘇武都沒有屈服。且鞮侯單于不死心,一心要降服蘇武。他把蘇武關進一個大地窖,不給蘇武吃任何食物。蘇武將毛衣的毛纖維與雪混在一起食用,就這樣過了好幾天,且鞮侯單于看到蘇武還活著,覺得不可思議。接著且鞮侯單于又把蘇武送到貝加爾湖邊,要他放牧雄羊,說如果雄羊産下羊羔就放他回去。且鞮侯單于這樣煞費苦心,就是要將蘇武置于困苦之中逼迫他屈服投降。蘇武用草根和野老鼠充饑,這樣又過了五六年。蘇武一直帶在身邊的節杖,是漢武帝任命他爲漢朝廷使節授予的,這時節杖上的牛尾毛已經磨光殆盡。

且鞮侯單于的弟弟到貝加爾湖邊打獵時,看到蘇武風骨凜然,非常欽佩,向蘇武贈送了牛馬和帳篷。蘇武的處境剛稍有好轉,附近的丁靈族又前來偷盜牛羊,使得蘇武的生存再次陷入困境。

蘇武被匈奴扣押十年後,李陵遵照且鞮侯單于的命令來這裏勸蘇武歸順。過去蘇武與李陵都曾擔任侍中職務,在漢武帝身邊效力,都是日後高官的人選。在這之前,李陵羞于自己投降匈奴的行爲,不願意同不肯歸順的蘇武會面。但是且鞮侯單于知道他們二人的關系,命令李陵去勸降。而李陵已經娶且鞮侯單于女兒爲妻,無法拒絕命令。

李陵設下酒宴對蘇武循循勸誘。李陵說道:“在荒蕪的土地上,獨自一人忍受苦難,你這樣難道就能夠在天下彰顯信義嗎?你的大哥因爲被追究不敬罪而自刎;你的弟弟遵照漢武帝之命追捕犯人未果,只能服毒自殺;你的母親在我出征前就已去世,我曾參加了她的葬禮;你的妻子還年輕,聽說已經嫁人。現在你家就剩下你和你妹妹二人了。要是再過十年,誰又會知道發生什麽了呢?有無數人並沒有罪卻被皇帝殘殺,而你又是爲誰經受磨難呢?”聽了李陵的一番話後,蘇武答道:“作爲臣下侍奉君王,就如兒子侍奉父親,子爲父死,無恨可言。若非要讓我歸順,就請讓我就地自殺。”李陵爲蘇武的赤誠之心而感動,不再勸說更多,讓妻子把數十頭牛羊送給了蘇武。

不久,漢武帝駕崩(前87),李陵得知後再次來到貝加爾湖畔拜訪蘇武。蘇武聞訊後面朝南方吐血痛哭,從早一直持續到傍晚,向漢武帝行服喪之禮。

繼武帝之後登上帝位的是漢昭帝,當時年僅八歲,實際的權力由大將軍霍光執掌,車騎將軍金日磾與左將軍上官桀輔佐。新皇權對匈奴放棄武帝的主動攻擊方式,轉而采取和親政策。昭帝即位六年後,派出使者要求接回蘇武,且鞮侯單于無意放回蘇武而搪塞敷衍。這時蘇武的一個叫常惠的隨從,暗中會見漢使者告知實情。第二天,漢使者求見且鞮侯單于,稱天子在上林苑射下的大雁腳上系著一個玉帛,上面寫有蘇武的住處,所以他們認爲蘇武還沒有死。于是,且鞮侯單于出于無奈,不得不讓蘇武回國。

李陵擺出送別宴席,慶賀蘇武回國。他正了正衣領,動情地說道:“蘇武這次回國,一定會名垂青史,功蓋先祖。我自己是個意志軟弱的人,但如果先帝延緩施加戰敗的罪名,保全老母的性命,讓我有機會再爲漢朝廷建功,那麽以後再被加上怎樣的罪名,李陵我也無怨無悔,永世不忘朝廷的恩德。可事實上我家人已經被誅殺殆盡,老家的鄉親也都以我爲不齒。所以我也不發多余的牢騷,在臨別時說這一番話只是想在場的人能略微地了解自己心中的郁悶。這次訣別後,將不會再有相見之日,所以我就跳一支舞作爲送別。”李陵說罷就舞動身體流著淚唱了起來:

徑萬裏兮度沙幕,

爲君將兮奮匈奴。

路窮絕兮矢刃摧,

士衆滅兮名已隤。

老母已死,

雖欲報恩將安歸?

《漢書·李廣蘇建傳》中只寫“陵泣下數行,因與武決”,而未寫蘇武一同流淚,但酒宴上,李陵也邀請了其他幸存的漢朝廷使者。想到李陵的不幸和蘇武的節操,在場的衆人被打動跟著流淚,這是無疑的。

與蘇武一同回歸踏上漢土的隨從,當初有一百余人,現在只剩十人。蘇武一行于始元六年(前81)春到達都城長安。從當初出發算起,十九年的時光已悄然逝去。當時正值壯年的蘇武到了現在頭發和胡須已然花白。蘇武後來被任命爲典屬國(大鴻胪),執掌歸順蠻夷的事務直至晚年,八十多歲時病逝。

補遺

蘇武爲何不投降?

據《漢書·李廣蘇建傳》記載,蘇武的父親蘇建于漢武帝時代曾在大將軍衛青麾下參加與匈奴的戰鬥,戰後被封爲平陵侯。後來出任代郡太守,在任期間去世。蘇建有三子,蘇武爲次子,蘇武兄弟因父親舉薦任職侍中。

前一講說到李陵不是一個對名聲有強烈欲望和富于幻想的年輕人,但李陵與蘇武作對比,則李陵的性格弱點與蘇武的剛強形成鮮明的反差。蘇武的哥哥和弟弟都自殺而亡,母親去世,年輕的妻子被迫再嫁。至于其他家族成員,曆經十多年風雨後都去向不明。那麽,蘇武如此固執,抗拒歸順,究竟是爲了誰呢?所以李陵的勸導算得上是符合當時的人之常情的,同時,其中也多少帶有李陵自己的肺腑之言。不肯歸順是爲了誰?對于這個問題的回答,從李陵的角度理解,因爲母親、兄弟和妻兒都被誅殺,回歸漢朝廷的理由已不存在,這屬于不言自明的常理。但是,面對至死不投降的蘇武,李陵之所以沒有主動要求勸降,只是在匈奴王且鞮侯單于逼迫之下才勉爲其難,則是他感到了強烈的自卑。當他看到蘇武如此忠誠,幹脆不再勸說,直接讓妻子向蘇武贈送牛羊,用另一種方式幫助蘇武渡過難關。

在這裏,如果把蘇武的忠誠看作是絕對的忠誠,那麽李陵的態度就可以說是相對的忠誠。無論是何種環境,無論是何種設想,都無法動搖蘇武的忠誠,這在當時的社會來說是難以想象的。而另一方面,李陵的忠誠則表示了當時一般的主仆關系,即忠誠與恩惠是加載在天平兩端的東西。日本從古代到戰國時代也是同樣情況。說“士爲知己者死”的是《刺客列傳》中出現的豫讓(第十五講《知遇之恩》),就是說對于理解自己的人,即便獻出生命也在所不辭;對于不理解自己的人,則無以回報。這裏表現出相對的人際關系,與蘇武的忠誠有本質的不同。特別是蘇武的忠誠對象,大概不會是漢朝廷這個國家或是漢文化這樣的抽象概念。當時,把不屬于中國文化圈的民族都視作夷狄,以區別于漢族。所以普通老百姓一般都具有一定範圍內漢文化的模糊概念,但卻不能認爲這是對漢帝國的忠誠之心。

《漢書·李廣蘇建傳》中,在被李陵勸降時,蘇武說了這樣一番話:“蘇武父子無功無德,卻受陛下挂念,位居列將,被賜爵位至通侯。蘇氏兄弟也都能在陛下身邊蒙受恩寵。臣下願爲陛下肝腦塗地。如果現在殺我,無論是刀斧斬首還是沸水鍋煮的極刑,我都甘願受死。臣下侍奉君王,就如兒子侍奉父親。孩子爲父而死談不上有恨。請允許我不再說第二遍。”[1]當聽說漢武帝駕崩時,蘇武情緒激動,當場吐血。由此可見,蘇武的忠誠之心是針對漢武帝個人的。盡管如此,還是存有疑問:這是對上天的代言人皇帝的忠誠呢,還是對皇帝劉徹這個人的忠誠,或是對這兩者作爲一個整體的忠誠?也許人們認爲,就如孩子理所當然要對父母盡孝那樣,臣子向皇帝盡忠也毋庸置疑。不管怎樣說,就如李陵說的那樣,“其法令不一以貫之而朝令夕改,大臣中被加以莫須有的罪名而處死者達數十人,在朝廷,人身安危難以預測”[2],漢武帝是一個性情無常卻掌握生殺大權的皇帝,而非安分勤勉和充滿溫情的人物。然而,蘇武的忠誠之心曆經十九年卻毫不動搖,那麽,支撐蘇武這份忠誠的究竟是什麽呢?

人們通常的觀念是,李陵那樣的忠誠和勤勉已屬不易,失節于他瑕不掩瑜。那麽在蘇武的境遇中,忠心發生變化也理所當然。這是因爲在這樣的觀念中,經常會有對忠誠與恩惠等利益得失的精心考慮。因此,像蘇武遭遇的這種處境表明,當人處在看不到生還希望的絕境時,要掙紮活下去的絕對條件就是,超然于利害關系之上,徹底抛開自己的榮華富貴,讓某個特定的人成爲自己生存的全部意義;或者說,即使君王不仁,作爲臣子仍必須忠實地按照《孝經》對臣子的要求做。不過,擁有了這樣的覺悟後,要堅持十九年漫長歲月也是非常困難的。蘇武非朽木,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自然具有七情六欲。十九年的漫漫長夜居然沒有彷徨潦倒,讓人難以置信。那麽究竟是什麽原因,讓蘇武能做到普通人難以想象的堅韌呢?答案就是淡泊二字。蘇武這個人生來質樸,性格中少有虛榮心,正因爲如此,他才能夠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命運,平靜而綿長地燃燒著思鄉的情感火焰。

蘇武清心寡欲的性格特點從很多事情上都有所反映。蘇武回國後出任典屬國的官職,其隸屬大鴻胪,分管已歸順的蠻夷。此官位級別不高,而蘇武安于該官職,並無非分之想。又據《漢書·李廣蘇建傳》記載,蘇武把天子賜予的賞品全部分給了兄弟們和老朋友,自己家幾乎未積攢什麽財産。

蘇武在匈奴期間與匈奴妻生有一子,名叫通國。蘇武在出使匈奴之前所生的兒子叫元,其在蘇武回國第二年因受上官桀之子安謀反牽連被殺。蘇武征得漢宣帝的同意,領回通國,通國被漢宣帝封爲郎。由此可見,蘇武沒有一般中國人對匈奴的蔑視和排斥,他並沒有將匈奴看作是蠻夷。長期同匈奴一起生活的蘇武能夠理解,匈奴的生活方式會更適應漠北的自然氣候,這與中國內地以農耕爲基礎的生活習慣不同。因此,蘇武能不屈從匈奴曆經十九年之久,與其說是對匈奴的蔑視和對中國文化的自豪感支撐著他,不如說是使命感使然。

在相隔兩千年的現代,我們是像蘇武那樣生活呢,還是像李陵那樣生活?類似的問題在現實世界層出不窮。即便希望如蘇武那樣生活,仍會被各種事情所左右;如像李陵那樣,就是盡量保護自己,做到不爭論不辯解,在生活中反複體驗迷茫和清醒,現實世界不就是這樣的嗎?從這個意義上講,蘇武也好,李陵也好,今天還都生活在我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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