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緩緩歸》
作者:小錦袖
《娘子緩緩歸》小說
簡介:
陸小侯爺在京城的名聲不好,平陰侯家的幼子,世家名門膏粱子弟,平日招貓逗狗四六不著,清平司裏挂了個閑差混飯吃,留宿最多的地方是柳巷裏的紅拂館。
父母長輩斥他纨绔。
同僚屬吏評他陰狠。
柳巷嬌娘恨他薄情。
聖上視他爲心腹,縱使萬般寬厚,也時常嫌他桀骜難馴。
唯獨蘇錦書一人覺得他好。
當年,是她把差點溺水的陸錫從水裏撈上來,他窩在窮鄉僻壤的小鎮裏,陪她看話本,采蓮子,漫山遍野的胡鬧,還幫她奪回家産,狠狠教訓那些曾經欺負過她的人。
他帶她逃離幼時的牢籠,帶她見識外頭的海闊天高、四時美景,還帶她北上京城,撲進軟紅十丈裏盡情打滾。
有關陸錫的惡言惡語像風一樣,整日在蘇錦書耳邊吹呀吹,可蘇錦書就是不信。
直到有一天,蘇錦書親眼見他退去一身錦衣,暗夜疾行,半身染血,白霜似的月光照在他臉上,如同地獄裏爬出來的索命閻王。
陸錫幼年執刀,十余年行走在生死邊緣,不曾有過一絲一毫的膽寒。
唯獨那日,在蘇錦書面前,他的手陣陣發軟。
不料,那少女目光澄淨,竟朝他拍了拍手,笑彎了眉眼:“可真帥……”
精彩節選:
盛夏六月間。
烈日平等的炙烤著世間一切,草木生靈都被曬蔫了頭,貓兒狗兒也躲蔭涼去了,四處靜悄悄的,唯獨樹上的鳴蟬正來勁。
屋裏則像個蒸籠,又熱又悶。
人人都恨不得少穿兩件衣裳,蘇錦書卻蜷在厚厚的被褥裏,渾身發冷,止不住的顫抖,腦袋昏昏沉沉,酸痛從骨頭縫裏滲出來,折磨得她難受至極。
她受寒發熱了。
昨日,也是個酷暑天,她受不了熱,想去敲幾塊冰解暑,結果一時大意,被表哥暗算,鎖在冰窖裏,直到入夜才開門放她出來。
她搖搖晃晃回房時,就覺得很不舒服了,捱到淩晨時分,果然發起了熱。這一場病來勢洶洶,可她卻連碗湯藥都討不到,只能硬扛。
這個家裏沒有人真正憐她。
人人都盼著她自生自滅。
蘇錦書睡了小半日,攢了點力氣,從床上爬起來,自己燒了熱水,忍著腹內翻騰,一碗接一碗的強灌了下去。
沒有湯藥也沒關系,多喝點熱水就好了……
等養好了身體,才能好好算賬。
十年寄人籬下,這種程度的痛,早已不算什麽了。
蘇錦書剛准備鑽回被子裏,院子裏這時傳來了說話聲。
家裏的老仆口氣中帶著奉迎:“彩珠夫人,您怎麽來了?”
蘇錦書動作一頓,貼到窗下細聽。
舅母也笑著迎出來了:“哎喲,大熱的天,彩珠夫人怎的親自下山了,當心受暑,是有什麽要緊的事?”
彩珠夫人的嗓音有點冷:“不是要緊事,我找你們家小錦兒。昨兒我新買了幾束好看的絲線,那孩子原本應了了今日陪我一起打璎珞,可久等不來,我實在不放心,便來瞧瞧,她可在家呢?”
舅母道:“真是不好意思,連累夫人跑這一趟,我們家錦書啊,病了。”
……
一聽到彩珠夫人的聲音,蘇錦書便知自己有救了。
彩珠夫人是撫善堂的堂主。
撫善堂是鎮上最大的莊園,彩珠夫人自己出錢建起來的,專門收容一些無人可依的孤苦孩子。
十年前,蘇錦書父母雙亡,正是彩珠夫人把她領進了撫善堂。
彩珠夫人是個頂好的人,撫善堂收容的孩子們不僅衣食不愁,還有機會讀書習字。對于失了父母的孤兒來說,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去處了。
可蘇錦書在撫善堂只住了不到半月,舅舅、舅母便找上門。在那之前,蘇錦書並不知自己還有這麽一家親戚,兩家人雖說住在同一個鎮上,可早十幾年前就不相往來了。
舅母年輕時人長得白淨,嗓音也嬌,當年她眼眶發紅、泫然欲泣的樣子,很難讓人覺得她是個壞人。
六歲的蘇錦書當真信了她,被她哄回了家,同時也被她拿走了爹娘留下的豐厚家産,兩間大商鋪,三千兩白銀。自此,她陷入了深不見底的泥沼。
十年掙紮,無濟于事。
……
蘇錦書用力敲打窗戶。
彩珠夫人聽到動靜,果然往這邊來了。
蘇錦書房間的門上挂著鎖。
彩珠夫人目光一瞥。
舅母那膩人的嗓音又響起來:“今兒暑氣重,錦書又病著,不好出門,偏生這孩子生性跳脫,在家裏呆不住,鬧起來不聽勸,我只好給她鎖屋裏,這也是爲了她好……夫人您別見笑。”
舅母長了一張好嘴,總能把話說圓乎,讓人挑不出錯,做戲一絕。
彩珠夫人道:“巧了,正好我就精通岐黃之術,既然病了,讓我瞧瞧。”
舅母立即讓老仆拿鑰匙開門。
門開了,蘇錦書步子發虛,搖搖晃晃的一頭紮進彩珠夫人懷裏。
彩珠夫人把她軟綿綿的身子接在懷裏,摸了摸她的臉:“小錦兒,怎麽病成這樣?服藥了嗎?”緊接著,她又去摸蘇錦書的脈,一臉狐疑:“你這脈象……是受寒了?盛夏三伏到底怎麽搞的?”
蘇錦書沒吭聲。
舅母道:“還不是天太熱了,孩子貪涼,總愛往冰窖裏鑽,這一寒一熱,就病倒啦。要我說,到底還是年紀小,不懂保養,女孩家的身子哪能經得住這大寒大熱的折騰,萬一傷了底子,將來有她哭的。夫人您也說說她,她平日最聽你的話了。”
蘇錦書枕在彩珠夫人的肩頭,依舊沒說話。
她是小,但不傻,難道還不知冷熱?
明明是全家人欺負她、漠視她,可這話到了佛口蛇心的舅母嘴裏,倒成她自己活該了。
可是這話沒法說。
從前她年紀更小的時候,經常在彩珠夫人面前哭訴委屈。
彩珠夫人是個通透人,豈會不明白內情。
但家裏、家外畢竟隔著一道門。彩珠夫人一個外人,若插手別人的家事,那就是越了界。她空有一腔愛憐之心,卻不能壞了世道人倫,只能平日裏對她多些關照。
蘇錦書年歲漸長,讀了幾本書,也明白了這個道理,便再也不說了。
反正說了也沒用,何必給人家平填煩惱呢。
彩珠夫人那麽好的人,已是盡其所能了。
蘇錦書被輕輕送回床上。
彩珠夫人提筆寫了藥方,命人去照方抓藥。“今日一帖藥下去,熱就可以退了,明日我再來看你,給你換藥。”
這話是說給舅媽聽的。意思是她明日還要再來,讓她收斂點。
蘇錦書小半張臉藏在被子底下,只露出一雙烏溜溜的眼睛,乖巧的“嗯”了一聲。
彩珠夫人在蘇錦書屋裏留了一會兒,親自盯著人熬好湯藥,餵她服下,天色擦黑才離開。
舅母送客到門外,大門關上。
蘇錦書聽見她在院子裏啐了一聲。
人前裝孫子,人後散德行。
蘇錦書用帕子蓋上了臉,遮住了眼中的嫌惡。
當人走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就是無堅不摧的開始。
蘇錦書早就不會爲這種遭遇傷心流淚了。
有哭的氣力,不如盤算一下,怎樣報複回去才解氣。
翌日彩珠夫人再來的時候,帶了一瓶自制的丸藥,讓她收好。
蘇錦書已經退了熱,只是一夜沒休息好,顯得沒精打采。
彩珠夫人望著她直歎氣。
蘇錦書假裝沒看見,也不願去深究那目光中的深意。
三天後,她病大好了,歡蹦亂跳下了地,從後門溜出去,摩拳擦掌,打算去找她那髒心爛肺的表哥,施以報複,以牙還牙。
表哥陳何生是舅舅家的獨苗。
這名字聽說是當初花重金請道長算出來的。
蘇錦書一直納悶,這名字真的好嗎?何生,何生……何必要生?
蓮沼鎮山清水美,一面傍山,三面都是綠水環繞。
表哥陳何生一天到晚遊手好閑,招貓逗狗,並不難找。
蘇錦書順著河邊找到了人。
他正在打水漂。
蘇錦書走過去。
陳何生聽到腳步聲,回頭看了一眼。
蘇錦書一襲青綠色的羅裙,不勝清涼。
舅母雖沒長好心眼,但十分在乎名聲體面,蓮沼鎮說小不小,說大不大,萬一傳出個苛待甥女的壞名聲,他們一家都擡不起頭。所以在吃穿用度上,舅母從不明著苛待她。
蘇錦書容貌生得極好,十六歲正是豆蔻好年華,無論站在哪,都亮眼得很。鎮上的老人都感慨,說她不像是這蓮沼鎮風水能養出來的人兒。
蘇錦書在他身後站了一會兒,開口道:“哥,舅母叫你回家。”
陳何生俯身撿石子:“扯淡。”
石子貼著水面掠過去,激起一連串的水花。
表哥雖然不是東西,但卻有幾分腦子,彼此互相防備著,倒不是很好騙。
蘇錦書抿唇一笑,沒關系,她的招還在後面呢。
前幾日那事的起因有點複雜,陳何生看中了鎮上一個姑娘,想買點小玩意兒討人家歡心。可舅母那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把錢掐的緊,除了每月的例銀,一文錢都不會多給他。于是他就把主意打到了蘇錦書身上。
蘇錦書也沒錢,但她有幾件值錢首飾。
陳何生想要她那個金八寶镯。
蘇錦書當然不會給,開什麽玩笑,那可是娘親就給她的念想,誰也不能拿走。
陳何生心眼比針小,因此記恨上了,咬牙切齒好幾天,終于尋著時機把她鎖在冰窖,狠狠教訓了一回才解氣。
蘇錦書也跟著彎腰撿石子:“我也要打水漂,哥,你教我。”
陳何生不屑:“就你?蠢東西,學得會嗎?”
蘇錦書用力一抛,在河中心打出了一個孤零零的水花。
陳何生正要嘲笑。
又是一個水花在近處響起。
蘇錦書驚呼了一聲。
陳何生回頭看她,不耐煩:“你叫什麽?”
蘇錦書摸著手指,踮腳往河裏看,一臉焦急:“我的戒指甩掉了,完蛋了,哥你快幫我找找。”
陳何生掃了一眼她的手。
蘇錦書一共有幾樣首飾,全家人都清楚。
陳何生道:“哪個戒指?”
“那枚花絲玉髓的,可貴了!”蘇錦書好像要急哭了:“你愣著幹嘛呀,快幫我找找,萬一真丟了,我就慘了,舅母一定要掐死我。”
陳何生不爲所動,吊兒郎當道:“關我什麽事,挨掐的是你又不是我。”
蘇錦書紅著眼圈一跺腳:“你不幫算了,我去喊狗哥來!”
她轉身順著小路跑遠了。
直到她身影徹底消失,陳何生才慢吞吞有了動作,他把衣裳一件一件的脫下來,堆在河邊石頭上,光了上身,一個猛子紮進水裏,去摸戒指了。
岸上的草一動。
一根樹枝伸出來,悄無聲息挑走了陳何生的衣服,一件不留。
蘇錦書心口憋了許多天的郁氣終于發出來了。
舒服了。
蘇錦書挖了個坑把衣服埋了,撒歡似的跑到山腳下,推著船進了藕花深處。
綠水芙蓉,魚戲蓮間。
鮮嫩的蓮蓬頭掐下來的時候,莖上還纏著白色的絲連。
蘇錦書提了一個小元寶籃,很快就堆得冒尖,她又采了一只粉白的荷花插在提手間,便靠在船裏,剝起了蓮子。
不知不覺間,小船飄到了荷田邊緣,再往外就是河水開闊處了。
蘇錦書拍拍手,起身抄起竹竿,正打算回去,忽然瞧見水面上飄來了一抹白,那樣子……似乎是個人?
第2章
蘇錦書生活在臨水的鎮子上,溺水的人見得不少。
她一見這情形,心就涼了半截,人都浮上來了,還能活嗎?
那人也不知在水裏泡多久了,一路飄到此處,被茂密的荷田攔住了,無法再順水而下,也一直沒被人發現。
蘇錦書劃船靠近一看,那人是仰面躺著的。
常水上行走的人都有經驗,溺水的人要是面朝下,多半已經見閻王了,若是面朝上飄,運氣好興許還有一口氣。
她沒急著撈人,先伸手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頸脈。
竟真活著呢。
蘇錦書這才伸手拉他。
這是個成年男子,比她健壯多了,蘇錦書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他拖上船,爲此還差點把自己翻水裏。
她把人擺正了姿勢,扳著他的臉側到一旁,又摸了摸他的胸腹部,跨坐上去,用力按壓起來。
一套動作一氣呵成,無比熟練。
蘇錦書一邊按,一邊念叨:“你可爭點氣,我反正盡力了,你要是活不了,純屬命不好,可別怪罪我……”
用力按了十幾下,終于有了起色,他嗆出了第一口水,睜眼了。
蘇錦書呼了口氣,累壞了,她輕喘了一陣,湊上前:“你醒啦!”
這人的目光剛開始是失焦的,一片渙散,像蒙了一層霧,但當他看清蘇錦書的臉時,瞳仁驟然一緊,瞬間聚起了神采。
蘇錦書關切地問:“你還好嗎?”
這人不回答,一動不動盯著她看了好久,把她盯得渾身發毛。
蘇錦書慢慢覺出了怕,從他身上起來,離他遠了些。
她這一退,他便跟著一動,似是想追,奈何溺水的人身子發虛,剛起了一半又跌了回去,轉頭嗆出了幾口水,裏頭混著猩紅的血。
蘇錦書一見著血,心裏有點慌。在她的印象裏,只有病入膏肓的半死人才會吐出這麽駭人的血。
這人看著年紀輕輕,竟然年壽難永了嗎?
蘇錦書再看向他的目光中,帶了一絲可憐。
可惜了,生得這麽好看。
他的模樣是一眼就讓人覺得賞心悅目,即便是浸了水,狼狽至此,也是好看的。
蘇錦書抽了一條帕子給他。
他嗆完了水,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他咳得厲害的時候,頸側青色的脈管顯了出來,順著耳後一直蔓延至濕透的衣領下。
蘇錦書又挪遠了一些,主要怕剛換的裙子沾上血汙,洗不幹淨。
他折騰了一陣,終于咳完了,他擡手攥住了船沿,撐著坐起來,用蘇錦書給的帕子擦幹唇邊血迹,目光重新落到了她身上,帶著幾分審視,說了一句:“你不是她。”
他的聲音嘶啞難聽,蘇錦書皺起了眉。
他似乎也被自己的聲音嚇到了,靠著船伸手撩了一捧水,喝了下去。
蘇錦書懷疑他腦子不大清醒,正尋思著帶他回鎮上找郎中。
他又開口了,這回,他的嗓音正常多了:“抱歉,嚇著你了。你叫什麽名字?是誰家的姑娘?”
蘇錦書辛辛苦苦救了人,連句謝謝都沒撈到,心情不大開心。
而且哪有上來就問人家姑娘名姓的?
太冒犯了。
蘇錦書猜他是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單看那雙養得瓷白如玉的手,就沒幹過活。
命尊貴,但是可惜了,咳出那麽多血,想必活不長久。
蘇錦書可憐他快死了,勸自己別計較,道:“我就是這鎮上的人,你又是從哪來的?”
他輕輕呢喃了一句:“真像啊……”
蘇錦書聽岔了。
香?
她道:“你飄到我們蓮沼鎮的荷田裏了,當然很香。”
他左右看看:“原來已經到蓮沼鎮了,看來我這飄得夠遠的。”
蘇錦書道:“外面是活水,我也不知你從哪飄來的,先跟我回鎮上吧,你看上去病得不輕,得找個郎中瞧瞧。”
說著,她起身撐起了竹蒿。
他卻說:“不用。”
蘇錦書:“你都咳血了。”
他說:“沒事,很正常。”
……這正常嗎?
蘇錦書大爲震撼。
她想,行吧,好言難勸該死的鬼,又說道:“那我帶你去找家客棧,你暫且休息一日吧。”
可他摸了摸身上,說:“我沒有錢。”
蘇錦書瞄了他一眼,穿成這樣,沒有錢?
她本不信,但轉念一想,覺得也有可能,沒准是被水沖走了錢袋呢。
她幹巴巴道:“那怎麽辦,這世道,沒錢可是寸步難行。”
他道:“姑娘,勞煩你接我點銀子。”
借錢的口氣竟如此理直氣壯。
蘇錦書抱著翠油油的竹竿:“我也沒錢。”
兩個窮鬼對視了一會兒。
那人又咳了起來,斷斷續續道:“姑娘想個法子幫幫我,以後我會報答你的。”
蘇錦書聽到了報答二字,沉默了一會兒,道:“你要是這麽說的話,我可以幫你。但我有所圖,你日後是要還的。”
此人當即承諾道:“還,百倍千倍的還。”
蘇錦書慢吞吞從荷包裏摸出一個小物件,遞到他手裏。
是一只掐絲玉髓的戒指。
不久之前,她剛用這枚戒指诓陳何生下水,現在是真的送出去了。她說:“你離開蓮沼鎮後,找個地方當了,換幾兩銀錢夠你當盤纏了。”
戒指的工藝和用料確實值幾個錢。
蘇錦書滿臉不舍。
男人捏著戒指,道:“現在總該告訴我你姓甚名誰,家在哪裏了吧,將來我好還恩。”
“我叫蘇錦書。”她報上了名字,說:“河對岸有座一進院的宅子,是我舅舅家,門口三棵大柳樹,很好找。”
“錦書……”他把人家姑娘的名字放在唇齒間品磨著,道:“給你取這個名字的人,心裏一定在惦念著誰吧?”
蘇錦書沒法回答。
爹娘都死十年了,上哪問這種事去?
蘇錦書道:“你叫什麽名字,也該告訴我了。”
——“陸錫。”
蘇錦書重複了一遍,問:“陸怎麽寫?錫又怎麽寫?”
陸錫手指蘸了水,在船板寫下了名字。
蘇錦書歪頭看他寫完,曉得是哪兩個字了。
陸錫把戒指收進了懷裏,連同那條髒了的手帕,都妥善放好了。
蘇錦書撐著船往回走,一路上隱約覺得陸錫在看她。
她偶爾瞥去一眼,也總能對上他那沉靜複雜的目光。
他不避不閃,被抓包了也只是笑笑。
蘇錦書從來沒被人用這種眼神看過,她忍不住直說了:“你閉上眼,別看了。”
陸錫沒閉眼,卻挪開了目光,他從船裏撿了半個蓮蓬,是蘇錦書吃剩下的。他剝了一顆,放進嘴裏,嘗了一下,呸的一聲吐了出來。
蘇錦書聽到動靜,沒回頭,笑了:“蓮心是苦的,你吃不慣,挑出來就好了。”
陸錫似乎沒興致再嘗試了,把蓮蓬扔回了籃子裏,靠著船頭躺下,一只手按著胸口,臉色似乎比剛才更蒼白了幾分。
蘇錦書看他這副有氣無力的樣子,生怕他死在船上,靠岸後,就近把他帶到了撫善堂。
彩珠夫人見她領了個陌生男子來,有些愣住:“你這怎麽……”
蘇錦書說:“夫人,他溺水飄在荷田裏,是我把他撈上來的。”
彩珠夫人敷衍地誇了她一聲真棒,忙著去瞧陸錫的情況。
陸錫半眯著眼睛,在椅子裏靠了一會兒,竟又昏睡過去了。
蘇錦書纏著彩珠夫人,悄悄耳語道:“他咳了好多血,你看他還能活嗎?”
彩珠夫人探了他的脈,又摸了摸他的脅下,道:“肋骨斷了。”
她一把掀了他的衣裳,露出他皮膚上的大片青紫。
蘇錦書倒吸一口冷氣。
彩珠夫人冷靜道:“應該是在河裏撞傷的,放心,死不了,心肺有舊疾,體質不是很好,你把他留在撫善堂吧,我可以治。”
蘇錦書點頭說行,她沒急著走,問道:“雲峥哥哥在嗎?”
彩珠夫人一邊提筆開藥,一邊說道:“你雲峥哥哥明年就要參加院試了,你別去擾他。”
蘇錦書道:“我不擾他,我就看一眼,遠遠看一眼。”
彩珠夫人才不信她的說辭,卻也心軟縱容道:“去吧,後山竹林小築。”
蘇錦書小跑著穿過遊廊。
夏風穿堂而過,她迎著風行走,少女的雙丫髻下各垂著幾條彩繩,藏在烏發間若隱若現,發繩尾端系著碧玉墜子,一步一叮當,青綠的羅裙層層如浪綻開在腳下。
彩珠夫人去准備藥了,誰也沒注意,陸錫悄無聲息睜開了眼,目送她漸漸消失在了視線中。
真活潑啊……
像一只清新可人的荷葉精。
陸錫放松地靠進椅子裏,閉上眼,腦子裏莫名浮現出那些在風中搖晃的荷葉。
蘇錦書急著去見趙雲峥。
趙雲峥是她自幼相識一起長大的玩伴。
他比蘇錦書年長兩歲。
蘇錦書自從記事起,趙雲峥就一直在她身邊,他是撫善堂收養的孤兒,但是與蘇父老家有點遠親關系,所以常住在蘇家,在蘇家遭橫禍遇難後,他又回到了撫善堂。
蘇錦書開蒙時,學會寫的第一個“蘇”字是他教的。
剛念書時千字文中的第一句“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也是他教的。
若是家中無變故。
若是她沒有被舅母領走,而是留在撫善堂。
他們本應該一起高高興興長大的。
撫善堂後山的竹林小築,是爲了讓趙雲峥專心讀書建起來的。
趙雲峥去年考了府案首,明年打算去參加院試了。
竹林清淨,那些調皮的孩子們不會鬧到這裏擾他讀書。
院裏的爐子上正煮著熱茶,甚是風雅。
蘇錦書輕手輕腳進了院子,趴在窗戶上看,屋裏沒有人,案上攤著一本書,但趙雲峥並不在。
去哪兒了?
茶水還是滾熱的,人應該沒走遠。
蘇錦書從他的冰盤裏拿了塊瓜,邊吃邊打算去附近找找。
剛走出院子不遠,迎面就碰上了趙雲峥。
趙雲峥一身布衣,十幾年寒窗苦讀,自養成了一派儒雅。他左手裏拎著一個油紙包,右手裏拿著幾本書。
蘇錦書見了他心情就很好,眉眼蕩開笑:“你去哪了?”
趙雲峥道:“聽說你來了,我去前面找你,夫人卻說你已經上山了,不巧我們走了兩岔路,我又追著你回來了。”
蘇錦書疑惑道:“走岔了?可上山下山只有這一條路呀?”
趙雲峥道:“是我抄了近道,怪我。”
蘇錦書:“還有近道呢,我怎麽不知道?”
趙雲峥不打算告訴她另一條難走的近道,他把手裏的一堆東西遞給蘇錦書,道:“你前些日子病了,我弄了一些蒼耳子,你回去泡茶飲,對身體有好處。我常去的那家書鋪有了新的話本子,講了些民間志怪故事,你素來喜歡看這些,我挑了幾本,給你解悶。”
蘇錦書珍而重之抱在懷裏的,不是那幾兩草藥和幾冊話本,而是這分沉甸甸的惦念。
“雲峥哥哥真是個好人。”蘇錦書心裏又暖又軟,道:“不過彩珠夫人囑咐我不能擾你讀書,我知道你過得不錯就行了,我先走啦。”
趙雲峥追著她送了一段距離,囑咐道:“你閑著沒事也多讀點書,別漫山遍野的瞎跑,等明年我考完試,回來查你的課業!”
蘇錦書原本是走著的,一聽這話,嚇得跑了起來。
竟然要查課業,真是可怕!
她讀書認字是爲了看那些有趣的志怪故事,可不是爲了背那滿口的之乎者也。她又不考狀元,學那些勞什子作甚?
回到舅舅家時,遠遠的,見到一個肥胖的大娘扭著腰身走出來,一身花裏胡哨的打扮,笑得見牙不見眼。
蘇錦書認得她是鎮上的劉氏,是遠近聞名的媒婆。
她忽然預感就不好了。
第3章
蘇錦書預感沒錯。
劉氏就是沖她來的。
陳何生還沒回來,舅母到了她屋裏,和和氣氣道:“錦書,舅母和你說件事。”
往前十年,舅母年輕的時候,是個面相不錯的美人,但這十年間,日子過得太好,她拿了蘇錦書父母的銀錢,給家裏換了座大院子,還雇了個老仆伺候,蘇家的銀錢和鋪子足夠保他們一輩子衣食無憂,她也不用再幹活了,慢慢養出了福態。
她臃腫的身材往繡凳上一坐。
蘇錦書隱約聽到了木頭發出的□□。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也到年紀了,鄰裏八鄉許多人家托人來問,你是怎麽想的呢?”
蘇錦書壓根沒有嫁人的打算。
甚至想起來就害怕。
鎮上左鄰右舍的家長裏短,她早就看夠了。
一旦嫁了人,她的一生就要困在宅院裏了,就像那磨盤上拴著的小驢,在那方寸之地裏沒日沒夜的辛勞,到死也走不出那個圈。
媒人們長了一張天花亂墜的嘴,總能把那些男子誇得天上有地下無。
可那些男人就算再好,在她眼裏,最多也只是個鑲了金的磨盤。
管他石磨、金磨,本質上都沒什麽區別。
蘇錦書才不願當那可憐的小驢,更不願總是寄住在舅舅家裏。
幾年前,有一回她委屈得狠了,曾試過一次出走,身上帶了幾兩碎銀,出了鎮子沿著唯一的山路一直往東,聽說山外就是衡州府。可是蓮沼鎮過于偏遠,她從天亮走到天黑,越走越荒涼,入夜時,不出意外把自己給擱山道上迷路了。幸虧鎮上打鐵的唐叔路過,順手把她帶了回來,否則,那夜冬雪凜冽,她未必能挨到天明。
她那時候實在太小,出走失敗,回家還被舅母擰出一身青紫的傷,那些傷處幾乎全集中在臀腿上,誰也發現不了,女孩子家面薄,也不可能輕易掀給人看。
舅母出門逢人就哭訴她的不懂事,話裏話外指責她不知好歹,屬狼的,養不熟。
軟刀子最能磨人,把她戳得千瘡百孔,有苦不能言。
“舅母打算給我選個什麽樣的人家呢?”蘇錦書問。
“你劉嬸方才來說了戶人家,但是我覺得不太好。是衡州城裏的一戶豪紳,年紀不小了,前兩年剛死了原配,還留了個兒子,想娶個美嬌娘當續弦,劉嬸不知怎麽就想到你了,竟真的上門說起了這事……”
蘇錦書臉上的表情已經繃不住了,死死的盯著舅母,等著她的後話。
舅母一頓,說:“唉……我已經替你拒了,太不像話了。”
可剛才劉嬸出門時那春風得意的樣子,可不像是被拒了。
蘇錦書心知舅母這張嘴裏,十句話有十一句都是假的,一個字也不能信。
她是吃過虧的人,心裏長了教訓,體會過代價慘重,再不會上第二次當。
不過,談婚論嫁這種事,似乎也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蘇錦書的心情沉了下去。
只聽舅母又說道:“你的身世格外不同,你父母是做那種生意的,鄰裏八鄉都是知根底的人,多少有點忌諱……”
蘇錦書的爹娘生前是開棺材鋪的。
可也不僅僅是賣棺材。
他們家之所以能攢下一筆不菲的家産,皆因蘇錦書的娘有一手絕活——能穿針引線,讓逝者體面。
經常有達官貴人或者江湖豪俠帶著一些不成樣子的親人,以千金相請。
她娘也足夠有本事,能端得起這碗飯,那些送來的“人”哪怕是被剁成八塊,屍首分家,她也能給拼在一起,縫縫補補,恢複如初。
說來可笑,舅母嫌她爹娘的生意晦氣,可用著她家的錢倒是心安理得。
“嫁得近些遠些都沒關系,舅母一定給你辦得體面風光。進了別家的門,就是別家的人了,一輩子只能往前走,不能回頭看……”
蘇錦書聽到這,猛地悟了。
舅母這是想把她甩得遠遠的,此生再也不相見,無瓜葛。
蘇錦書看了她一眼,道:“我確實到了該嫁人的年紀,不知舅母打算如何置辦我的嫁妝?”
舅母一抿嘴,深吸了口氣,想說的話到了嘴邊,不知何故又咽回去了。
蘇錦書不笑的時候,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倔強純粹。
舅母每次對上這雙眼睛,總感覺莫名心慌氣短,再一想到她爹娘做的那種生意,兩個有損陰德的人生下的怪胎,恐命裏就帶著不祥,于是更生厭了。她壓下心裏的不適,皺眉道:“你這孩子,嫁妝的事有舅母替你操辦,你……”
“不勞舅母替我操辦。”蘇錦書冷不丁冒出這麽一句。
舅母一愣:“什麽?”
蘇錦書一只手藏在裙子下面,把面料揉皺了一團。她說:“我娘親生前給我准備了很多首飾,當年那一場大火雖然慘烈,但人們常說真金不怕火煉,我想……也許可以回去再找找。”
舅母:“真的?”
蘇錦書道:“真的,我記得有一對龍鳳钗銜珍珠,還有一只纏金的玫瑰花枝……”
這不是謊話。
自從蘇錦書出生,每年生日娘親都會找最好的工匠,打一套非常華貴的頭面送給她,等將來出嫁的時候,當做嫁妝。
蘇錦書六歲時,已經攢了六個小匣子。
金玉皆不畏火,那些東西應當不會被毀。可是那些東西埋葬在火場中,一直沒有被找到。
舅母已經信了,可她心有忌諱:“可是……可你們家那凶宅,它、它鬧鬼啊。”
十年前,蘇家一場大火,燒了一整夜,蘇府的男女主人,還有夥計奴仆,合計二十余人,都死在那場火中,只活了蘇錦書和趙雲峥兩個孩子。
說來也巧,正好那天晚上,兩個孩子在撫善堂玩得太晚,被彩珠夫人留宿了,才逃過一劫。
二十幾具屍體擡出來,那場面現在想起來還令人心顫。
當年安置了所有的屍骨後,鎮上的衙門打算修繕一下火場,不料廢宅子裏竟生出了鬧鬼的傳聞。
幾個膽小的工匠許是夜裏見了什麽髒東西,一夕之間被嚇破了膽,瘋瘋癫癫鬧了好一段時間。
蘇宅便就此廢棄了。
房契被舅母捏在手裏,但等同于廢紙。
畢竟誰也不會傻到花大價錢入手一套凶宅。
蘇錦書道:“舅母,你把那房契給我吧,我不要別的了。”
她這是認真的商議,也是請求。
但舅母搖了搖頭,說:“算了,天晚了,先歇著吧,嫁妝的事不用你這個孩子操心。”
即便是一座廢宅,一張廢紙,貪財如命的舅母也舍不得撒手。
那宅子現在是沒人買,不值錢,但誰敢說以後呢,再等個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等到孫輩長成,時過境遷,該忘的都忘了,那麽好一座大宅子,到時候順理成章變成陳家的家産,一代一代的傳下去。一個外嫁的姑娘想拿走這錢,簡直做夢。
舅母離開時用力摔了一下門。
蘇錦書瞧她這嘴臉,便知自己前路茫然。
倘若真由舅母做主她的婚嫁,那她這一生都要被糟踐了。
既然如此,那就一耗到底吧。
蘇錦書活這麽多年,不知什麽是低頭。
她沒服過氣,也沒認過輸。
逆來順受,是不可能的。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絕不可能!
陳何生直到深夜才光著上身跑回來,他丟了衣裳,又不好當街丟了面子,在沒人的地方躲到現在,被蚊蟲叮了一身的膿包,這才溜回了家。
他本以爲這個時辰,家裏人都睡了,沒想到,正屋和西廂都還亮著燭火,一家人誰也沒歇下。
陳何生不敢驚動親爹親娘,回屋裹了一件袍子,去敲蘇錦書的窗,咬牙道:“你個死妮子,耍我是吧,給我等著!”
蘇錦書身累,心也累,沒力氣鬥嘴了。她吹滅了燈,安靜地躺下,再一次有了出走的想法。
上一次是因爲年紀小。
這一次,待她精心謀劃一番,總不會再犯相同的錯誤。
正屋裏那夫妻二人深夜正在合計這事。
蘇家明面上只留了三千兩雪花銀,但要是算上那些燒毀的銀票,遠不止這個數目,天知道那兩口子這麽多年發死人財,到底攢下了多少錢。蘇家就這麽一個獨女,寶貝得跟眼珠子似的,蘇母爲她備下的嫁妝,必是好東西。
兩口子商議到半夜,不敢把這事說給旁人知曉,怕遭歹人觊觎,決定挑個好日子,在午時陽氣最重的時候,偷偷去翻一翻。
陳何生無意中經過主屋的窗下,聽見了有關錢財的字眼,一時之間拔不動腳,蹲在牆根下,屋內兩口子的所有算計,都被這個逆子一字不落的聽去了。
這一夜,誰也沒睡好。
翌日。
蘇錦書漫無目的在鎮上閑逛,正好碰上官府的人到處張貼布告。
蓮沼鎮上識字的人其實不多,一群人看不懂字,對著畫一陣指點。
“這人真年輕啊,長得也好模樣,犯了什麽罪?怎麽就成欽犯了?”
“都下發海捕文書了,肯定是重罪啊。”
“老天,你們看,賞金有一千兩白銀呢。”
“怎麽,眼紅啊?”
“眼紅也沒用,咱蓮沼鎮這麽多年連只面生的鳥都沒見過,更何況是人,都醒醒吧,別做夢啦。”
蘇錦書連聲借過,擠到了布告前。
官府剛下的海捕文書。
蘇錦書瞧著畫像上那犯人的臉,好熟悉啊……
這不正是她昨日從河裏撈上的那人嗎?
布告上並未寫明他所犯何罪。
但此人的名姓白紙黑字,明明白白——陸錫。
昨日他當著蘇錦書的面,在船板上一筆一劃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蘇錦書腿一軟,她好像捅大婁子了!